顾渊为自己没有来迟感到庆幸。

    此刻,他正抵御着贪狼剑汹涌的剑啸,只觉得脏腑被震来荡去,差点又呕出一口淤血,强忍着咽了回去。

    如果真要在两个孩子面前血溅当场,不知道今后脸面该往哪搁。

    燕回见状,冷笑一声,收回剑锋,后退两步。他挑了挑眉,慢悠悠道:“顾渊,你好能耐啊。”

    公孙曜一双眼睛盯得紧紧的,等到两人的距离拉开了,连忙扑上去抱住了顾渊的后腰,激动得唇齿打颤,一时话都说不利索了:“……师——师叔!”

    顾渊见燕回撤步,便知道燕回不会当着公孙曜的面冒进,便把玉衡剑钉入身前地上,双手搭上剑柄。

    剑气卷起他的白袍,掠过袍角的风,触上穆春雪的眉梢。

    穆春雪身形晃了一晃,不敢抬头,捂着胳膊的手指缝隙缓缓渗出血液,随后,支撑在地的腿骤然失力,整个人一下子栽倒在地。

    “喂!”公孙曜急了,他转过身,想把穆春雪拉起来,手却被围住穆春雪的剑阵一下子震开,疼得公孙曜捂住右手,龇牙咧嘴地叫唤。

    顾渊并没有功夫理会身后的动静,他沉着眼眸,对燕回低声道:“颓山,收起剑。”

    “该喊长老了。”燕回不屑地眯起右眼,重新抬起剑,对准了顾渊身后,“我只问你,掌门是怎么说的?”

    “他默许了。”顾渊的语气很平静。

    “哦?”燕回嘴角拧出一个嗤笑,“这么说,只有我们姐弟被蒙在鼓里……还是说,只高兴蒙我一个?”

    “如果有意不让你们知道,我的徒弟现在就不会出现在神仙谷。”顾渊顿了一顿,继续开口:“他现在已和常人无异。”

    燕回的嗤笑僵在了脸上,凌厉的眉皱得紧紧的:“难怪、难怪啊,我只当你是中毒过深,怕收不住气,落得个走火入魔的境地,于是弃车断腕,剜灵台、弃心剑……原来——到底是这么个用处!”

    话音刚落,贪狼剑已重袭顾渊眉峰。

    唉。

    无人察觉处,又是一声轻叹。顾渊无奈地一脚踢开身旁的公孙曜,拔起剑又正面迎上了贪狼。

    电光火石之间,燕回眼露凶光,相抗的剑气震得他黑发缭乱,面目狰狞:“你拦我……这回是你要拦我?”

    顾渊却神情沉静,就像一口过深的井,千般风呼啸过,掀不起丝毫波澜:“稚子的血只会折辱你的剑,燕长老。”

    公孙曜刚才被顾渊一踹,打着滚翻到了一旁,早已眼冒金星,此时他脑子里朦朦胧胧盘旋着的只有一个念头:

    ——这穆春雪到底是什么人物?

    .

    几个月前,卫肃风将他领到公孙旭面前。

    他一路垂丧着头,两股战战,站都站不稳了,差点一屁股在亲哥面前直接坐下。

    结果,预想的诘问并未落在公孙曜身上。

    公孙旭只是简单问了问近日有无疏于练体习武,然后话锋一转,语气淡淡道:“见过你穆师弟了吗?”

    公孙曜胆战心惊地点了点头。

    “好。”公孙旭的声音虽轻,却极沉稳。然而接下来的话出乎了公孙曜的意料:“他初来乍到,你好好照看。”

    公孙曜茫然地抬起了头。

    照看?轮得到他来?

    半夜喊他过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果然,第二天,穆春雪就进了太上学宫,开始与他同食同寝。

    只是“照看”这个字眼,被公孙曜至今嚼了又嚼,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

    现在,公孙曜瘫坐着身子,呆呆地看着眼前两位剑魁交战,气卷残云,天地在眼前失色。

    他突然领悟了什么似的缓过了神:

    ——穆春雪这小子,竟然能和燕师叔有仇!厉害啊!

    但是不能让他们再这样打下去了,得赶紧禀报!

    公孙曜拍了拍自己脸颊,扶着梧桐树干站起身,撒腿跑出了老远。

    等回过头也看不清三人身影了,公孙曜这才从衣襟内掏出角铁马的铃铛。

    .

    “哈哈。”燕回像是被顾渊逗乐了般,连剑都拿不稳了,“你能斩得,我却斩不得?魔生胎祸乱天下,人人得而诛之,顾渊啊顾渊,这是十年前你亲自教给我的道理啊!”

    顾渊疲于应付着燕回的连连剑袭,并未接话。

    顾渊身后,穆春雪终于能摇摇晃晃地直起身,他捂着左臂,浓稠的血水从指缝间淌出来。

    “师……”穆春雪的瞳孔微微瞪大了。

    话音未落,贪狼剑已直冲顾渊鼻梁!

    咫尺之间,燕回看清了顾渊的表情。

    出乎意料的是,那并非怒意,亦并非责怪,凝在眼前人眉宇之间的,只有愁绪……和怀念。

    多年之前,朝顾渊迎面扑来的,也是这样一把剑。

    那把剑只是一把工巧的配饰文剑,却莽撞地向他击来,他那时候不需要出手,只是捏住颤抖着的剑尖,就已让剑的主人跌倒在地。

    也是难怪,执剑之人并非仙修,甚至并非一般弟子,只是一位寻常的侍炉童罢了。

    “顾长老!”燕回咬着牙,从地上窜起来,又扑到顾渊脚下,“求你,我求求你,不要……那是我哥啊,你不认识他了吗,那是我哥啊!”

    “他不再是你哥了。”顾渊踩住燕回的肩膀,目视前方,拔出腰间玉衡剑,“燕河已死——现在你看到的只是一个魔。”

    燕回见挣扎不脱,只得用手死死抱住顾渊的腿:“你在说什么啊,那就是我哥!我哥的样子,我怎么可能不认识!顾长老——顾渊!”

    伴随着燕回撕心裂肺的怒吼,顾渊已呈雷霆之势,奔袭而出。

    身上力道一松,燕回欲跟着起身,他朝着顾渊的背影伸出手,身体却被另一个人从身后强行抱住。

    “燕回,顾渊再不去,你姐姐就要没命了。”晋羽死死地盯着顾渊离去的方向,嘴角淌着鲜血,声音里尽是疲惫,“想想燕景,想想你姐姐,如果那真的还是燕河,他会对你们下手吗?”

    听到这番话,燕回挣扎的力度越来越小了。那朝顾渊伸出的手,五指痉挛着,最后,垂丧了下来。

    良久,晋羽只听得到自己怀中传来隐隐的哭声。

    “如果我能下得去手,我就不会在这里,只能拦住你。”晋羽的声音渐渐也有些沙哑,“小回,这次你……你不能、你不能怪他。”

    燕回没有怪顾渊。

    事后,当他看到姐姐燕景半张脸都被毒火燎烧,狰狞溃烂,却还笑着,摸着他的脸说:“幸好……幸好你没有事”的时候,他就清楚,他不应该怨恨顾渊。

    他从姐姐口中,得知了真相——他哥哥是魔生胎,天生就以肉身封印邪魔。

    沧浪观前任掌门慈悲为怀,见燕河小小年纪就有君子之风,便收留了他们三个,他教习燕河道法,助其稳固封印……到头来还是落得个空。

    他真的不可能怪顾渊。

    毕竟……谁会想去杀死和自己亲如手足的师兄弟呢?

    为此,这些年,他拼命习剑,只为了保护自己的亲人。

    顾渊受伤入谷的这半年来,他尽心竭力为顾渊护法。燕景要他出谷寻来什么药材,他就千方百计地得到。

    但是,但是——

    只有燕回自己清楚,他只是想还顾渊的恩情。还完之后……

    他才可以无所顾忌地怨他!

    .

    “顾渊。”

    凝视着眼前人的眉眼,燕回突然觉得十年来自己心头凝成的坚冰裂开了一道缝:

    “为什么你保得住这个,保不住我哥?你明明知道魔生胎破封只是早晚的事,你真的要让当年的灾祸重来一次吗?”

    “我不会。”顾渊低声道,“这回我谁都能保住。”

    燕回愣了片刻,接着嘴角扯出一个不屑的笑:“笑话……”

    “禄存——剑门开!”

    意料之外的声音高空之上传来。

    须臾间,风云变幻。参天古树剧烈地摇晃,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连根拔起。狂风卷起枯枝与砂石。

    龙吟一般,一阵剑啸声惊了天地。

    一把骇人巨剑砸了下来,震开了缠斗的两人,也冲毁了困住穆春雪的阵法。

    “啧。”燕回用手遮住额头,不耐烦地瞥向高处的人。

    顾渊回过身搂住穆春雪,宽大的袍将穆春雪紧紧罩住。

    他感受到身下的人攥紧了他的衣袖,鲁莽地将头埋进了他的胸膛,竟是从未有过的亲昵。

    穆春雪好像哭了。

    顾渊感觉到自己的胸膛被濡湿,他揽住穆春雪,只觉得自己臂膀下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

    “不要担心,我没事……你也会没事。”

    穆春雪身体僵了一下,随后点了点头,蹭得顾渊有点痒。

    这孩子一定是吓坏了,等会怎么哄呢?顾渊意外地走了神。

    “燕回,你不该这样。”晋羽扶着公孙曜从天而降,脚点在禄存大剑的剑柄处。

    “春雪!”公孙曜眼睛搜寻了一圈,掀开晋羽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从禄存剑上跳了下来。

    他快速奔到顾渊身边,直接把穆春雪从顾渊袍中给拉了出来:

    “太好了,你没缺胳膊少腿!我说了吧,我会罩着你的,你到底是犯了什么事……”

    顾渊刚欣慰两人关系之好,可很快就有些纳闷了。

    他好像看见穆春雪从他身下被拽出来时,脸是前所未有的黑。

    还朝公孙曜翻了个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