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曜才不懂穆春雪心里的那些弯弯绕绕,他只当这小子是吓坏了,才像狗皮膏药似的黏在自己师尊身上,当真是没出息!
怀中一空,顾渊探上自己胸口,刚才被濡湿的地方,还留有余热。
他抽出手,却见自己五指指尖淡粉——尽是混着眼泪的血渍。
神仙谷周遭设有禁制,即使擅闯也无法轻易闯入,为什么这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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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回,你胆肥了,居然对弟子动手!”晋羽怒道,当即上前几招,缴了燕回的贪狼剑。
“要玩先斩后奏这一套?你眼里还有掌门吗,还有药老吗?”
贪狼剑哐当一声,跌在燕回脚下,环绕剑身的流光骤灭。
那些不知从何处来的桃花瓣也蔫了下去,顷刻间化为飞灰。
晋羽是丹雪山上难得的好脾气,燕回难得看到他发怒,只好恹恹地抬起双手:“这次我认输,罚我就是,我心服口服。”
“反了你!”晋羽气得牙齿咯咯地响,“还敢有下次?”
“……哼。”燕回嗤笑一声,低声道,“我怎么眼里没有掌门,又没有我姐了?倒是你们,什么也不告诉我,眼里有过我吗!”
“得得得!那我们现在去掌门那算算账?”
“别别别!”公孙曜吓得屁滚尿流,往前扑着,又抱住了晋羽的腿:“晋师叔别动怒、别动怒,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来这鸟地……禁地,您别怪燕师叔了,要怪就怪我一个吧!但是怪怪我就算了,千万别让我哥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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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渊倒是对身旁两位年轻长老的争执置若罔闻。
他掰过穆春雪背对他的身体。少年没意料到身后人的动作,上一秒似乎还白眼翻上天,对公孙曜的强拉硬拽无语至极,转过身的瞬间又切回泪眼婆娑的模样,眼巴巴地望着顾渊:“徒弟知错。”
顾渊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直直地盯着穆春雪。
他的视线游移着,从穆春雪青肿的的额头,沾灰的鼻梁、负伤的手臂、染血的衣衫……一直到他的鞋履。
看着看着,穆春雪的脸渐渐红了。
顾渊只当是这小子羞愧难当:“这回,连我也要罚你。”
穆春雪扑通一声,跪得很利索:“任凭师尊责罚。”
他本想再求一句“只求千万不要赶我走”,可又怕开了口,让顾渊想到了还可以这样,真的要赶他出去。
穆春雪战战兢兢,强忍住了现在给顾渊狠狠磕两个头的冲动,垂着头,不敢瞥一眼顾渊的脸色,生怕看到的,是失望。
那好比杀他十回。
但很快,他不得不看了。
那冰冷又修长的手指,挑起他的下巴,摩挲着,逼迫他抬起了头。
隔着眼泪,眼前仙人的模样如镜花水月般。
穆春雪眨了眨眼睛,这才看清了顾渊的模样——白发,墨眉,没有血色的唇。
这就是他日思夜想的那张脸,只是这张脸上,还看不出太多表情。
想到公孙曜说过,顾师叔不生气的时候就是最生气的时候,穆春雪嘴唇又哆嗦了起来,话也说不利索了:“师、师尊?”
顾渊一言不发。
少年年纪虽轻,在灵气日复一日的涵养下,眉目已经长开,已是俊极。
只是这张脸此刻如蒙尘的白玉,还沾着该死的血。
顾渊触上穆春雪脸上的血痕,那血痕已经斑驳了,又覆上泪痕,简直是乱七八糟,狼狈极了。
沿着血痕,顾渊的手指徐徐往上滑,划过少年的下巴、嘴唇、脸颊,穆春雪眼睛瞪得大大的,却在感知到他手指的路径后,乖顺地闭起了一只眼睛。
顾渊还是安抚似的开了口:
“我不赶你。刚才的争执,都是前尘往事,与你无关,无需在意。”
穆春雪点点头。
顾渊的手指继续往上,蹭过穆春雪的眼睑,轻颤的睫毛,最终落到了额头处。
穆春雪的心砰砰的跳,身体就像要烧起来一样慌。他太久没见到师尊了,自己都快要恨上自己这幅没出息的模样。
什么时候他才能让师尊扬眉吐气,成为丹雪山上最顶天立地的男儿?
什么时候他能像晋长老一样强大,能和师尊并肩而立?能和师尊共同下山降妖除魔?
顾渊知道穆春雪受的伤不重,不需要他再注入灵力,基本都已经愈合了。
只是,当他看见这张糊着血泪、慌乱无措的脸真的出现在他面前时,心中竟是不寻常的一痛。
他是孤子之师,师即是父。
为人父者,心情皆是如此吗。
“春雪,你的抹额呢?”顾渊放下手,沉声道。
“啊?啊……”穆春雪这才有些回过神来,摸索着自己的衣襟,却摸了一个空。
委屈和恐惧立即浮现在这张脸上。
穆春雪彻底慌了,他愣了一愣,大口地喘息着。随即又重新翻找起来,边找着,嘴里还念念有词:“哪去了……不会的,怎么可能弄丢……为什么不在这里,师尊,我怕弄脏了,就给收身上了……我没弄丢!我很珍惜它!师尊,你相信我,我不是故意的,你等等我,我马上拿出来。”
一定是因为刚才的变故,从衣襟里掉了出来。
顾渊随即扫视周围,清光一开,很快就找到了灵犀缚的踪迹——在刚才的冲击中,它被震了出去,掉在了不远处的树根上,卧在枯叶掩映处。
顾渊伸出手,一握,那黑缎就回到了他的手上。
只是这一动静,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燕回皱着眉,看清了那是何物之后,他的表情有些许的古怪,又像要笑,又像即将发怒,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躺在顾渊手里的黑缎。
突然,他推开了拦着自己的晋羽,慢慢地走向顾渊。
“燕师叔?”公孙曜有些纳闷,松开了搂着晋羽大腿的手。
晋羽刚才数落燕回,现在嘴也累了,见贪狼剑还被晾在地上,而燕回并没有杀气,便并未阻止。
燕回一步一步挨近。
顾渊手上还握着那抹额,明黄的小穗垂了下来,林风吹过,摇摇晃晃,在如墨般漆黑的黑缎映衬下,鲜艳极了。
他扭头看向燕回。
不曾想这一次,穆春雪很快站到了他跟前,挡住了燕回。
这个孩子,明明个子到他胸口,刚才还哭哭啼啼,此时竟然收敛住了所有的表情,整张脸都沉静了下来。
他不卑不亢地朝燕回作了一揖:“拜过燕长老,小辈穆春雪,无意冒犯神仙谷,千错万错,请燕长老责罚。”
等待了良久,等不到回应。
穆春雪微微抬头,却如遭一击。
只见燕回仰着头,咧着嘴,对他嘲弄地笑,仿佛他只是一只勾栏里杂耍的猴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燕回还是没有忍住,笑出声来,“把这东西早拿出来啊,不就没那么多事了吗。”
在强烈的威压下,穆春雪只好收回手,看看燕回,又回头看向顾渊。
顾渊垂着眼眸,并无太大反应。
既然如此,穆春雪有些放心了。他又低头恭恭敬敬道:“不知燕长老——”
“颓山。”穆春雪的话被顾渊即刻打断,顾渊的声音带着森森寒意,“你逾越了。”
“哪轮得到我来责罚你……”穆春雪只听到燕回的声音贴着自己耳边传来,吞吐的气息像一条毒蛇。
随后,他感觉自己额头一凉,那黑缎被燕回从顾渊手中接过来,覆上了自己的皮肤。
穆春雪怒极,心里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绞疼绞疼,此刻是身份也忘了,礼数也忘了,抬起头,瞪向近在咫尺的燕回。
他不是没听见顾渊和燕回的对话,但顾渊既然叫他不在意,他就愿意不在意,管什么谁的哥哥谁是魔生胎,只要拆不散他和师尊,那都无关紧要,都是路边野狗一条。
但前提是,对方不能太冒犯顾渊。
碰了顾渊送他的抹额,那就是冒犯顾渊。
而燕回眼里全然不见了刚才的怒意,他浅笑着,似乎是心情大好,亲密地帮穆春雪将抹额系牢了。
一小缕金穗垂在少年脸侧,衬得少年龙章凤姿,俊得夺目。
那双琥珀色的漂亮眼眸中是不加掩饰的、凌厉的怒意,如一把尖锐的小匕首,朝燕回扎来。
而燕回只是付之一笑:“以后记得戴好啊,别丢了它,丢了小命。”
说完,他重重地拍了拍穆春雪的肩膀,拍完了,手还按在穆春雪肩上,没有松开。
穆春雪嫌恶地皱眉,刚要扭开他的手,很快,又一只手搭了上来。
沿着胳膊看去——是顾渊。
穆春雪停住了挣扎,老老实实地低着头,一动不动。
顾渊没有看到穆春雪眼里闪烁着的怨毒,他揽过穆春雪的肩:“燕长老,该去掌门那请罪了。”
“呜啊啊啊不要啊——”一声哀嚎,公孙曜抱着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一句话,让公孙曜心中巨石落地,然后将他悬着的心砸了个稀巴烂。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这回全完了!
燕回手一动,伏在地上的贪狼剑就嗡鸣着,重回到他手中。
早知道之前就不随随便便把剑鞘抛了。
燕回有些后悔,他就这么提了一把寒气森森的剑上殿,公孙旭会不会觉得他想造反。
想了一想还是算了,燕回随手一掷,将贪狼剑钉在一旁树干上。
那参天古树纹丝不动,几片绿叶纷纷而落,落地的刹那,化为齑粉。
在公孙曜的哀嚎声中,仙鹤雀雀儿盘旋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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邑文殿上,公孙旭很快就发落了肇事的几人:暂撤燕回的长老一职,收回贪狼剑,无想峰上闭关思过两个月。
至于公孙曜和穆春雪,受戒鞭五鞭,停学思过一月,罚抄门规通篇二十遍。
公孙曜垂头丧气,脸都挤成了苦瓜。
穆春雪倒不以为意,当他听说自己由顾渊监管,是在徽正殿思过之后,他心里就乐开了花。
这哪是罚,分明是赏。
当晚,穆春雪就光着膀子,冒着冷汗,咬破了唇,晾着伤痕累累的脊背,被担架抬进了徽正殿旁的偏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