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兰苑是嘉海市占地面积最大、历史最悠久的私人庄园之一,也是裴矩自幼生活的地方。

    或许是因为长期缺少女主人,这座中式宅院虽然外表恢宏光鲜,内饰却较其它现代豪宅古拙许多,一直维持它在裴矩记忆里最初的模样。

    比如这张紫檀长桌,裴矩小时候曾跟裴景昀分坐两端,隔着远远的距离一起吃过饭,可裴景昀工作忙,经常早出晚归,这种机会渐渐少了。

    后来许多年,裴景昀几乎不在这里住,只剩下裴矩一个人。

    再后来,裴矩也离开了家。

    所以在容叔眼里,这座庄园极少有凑齐两位主人的时候。

    “少爷回来,家里总算也不那么冷清了。”

    佣人已经做好餐前准备,干净的桌面倒映出一套餐具的影子,当裴矩过来,又新添几个冒着热气的餐盘,依旧显得十分空旷。

    裴矩独自坐下,问容叔,“爸已经去公司了?”

    “先生一早的飞机去临昆出差,要周一晚上才回来。”

    按照裴景昀的作息特意定好闹钟,可惜还是没能赶上。

    裴矩拿起半块吐司,咬一口,静默地嚼着。

    记忆中的少年也是这样,斯文安静,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容叔想起五年前小主人离家出走的那个早晨,于心不忍。

    “这些年先生也很惦记您,临走还特意嘱咐要做您喜欢的松露蟹滑,您尝尝,还是不是原来的味道?”

    裴矩看着那盘菜,起先并不想动筷子,但老人目光殷殷,他还是夹了一些,“很好吃,谢谢容叔。”

    “少爷喜欢就好,那我去忙了。”

    容叔刚要走,忽然被叫住,“少爷还有什么吩咐?”

    裴矩勾起手指,指关节轻触鼻尖,带着某种不自在,“就……我一个人吃吗?”

    **

    “清少爷,早餐放在桌上了。”

    听到声音出来时,送餐的人已经走远。

    将手里的画随意插入卷缸,岑清来到小桌前坐下,汤粥往上冒着雾白的热气,他舀起一勺吹了吹。

    笃笃两声,外间的门又被敲响。

    岑清捏着勺子的动作微顿,这敲门声审慎妥帖,不急不躁,但只是敲门却不说话。

    静默两秒,再重复一遍。

    他知道是谁了。

    “请进,门没锁。”

    岑清继续低头吹着勺里的粥,实在是昨晚没怎么吃东西,胃隐隐有些难受。

    于是裴矩进来的时候,就看到岑清自顾自喝粥,连抬头看一眼的意思都没有,仿佛根本不在乎来的是谁。

    虽然以裴家的安保,完全可以忽略外人闯入这个隐患。

    但裴矩还是觉得,岑清未免太过“随意”了。

    “还在吃饭?”话刚出口便察觉自已语气生硬,裴矩轻咳了声,“抱歉,打扰。”

    “没关系,起晚了。”

    岑清嘴里还含着小半口粥,脸颊微微鼓起,大约是嫌侧边的头发碍事,在耳旁随意挽个了小揪,剩下则翘得翘、卷得卷……跟晚宴中矜贵高冷的模样大相径庭。

    裴矩看着,心里像被根小小的针尖戳了戳。

    “你平常都在这里吃饭?怎么不去餐厅?”

    岑清喝掉小半碗粥,终于感觉胃里舒服些,他舒了口气,指向上边,“这里有阳光。”

    裴矩也跟着抬头。

    聆兰苑分区严格,除去花圃、球场、宴会厅,就是佣人活动的外院和主人居住的内院,而内院又分中庭与东西南北四区。

    裴矩回来仍然住他原先的西院,北院是裴景昀的居所,南区连接大门,是主要的公共区域,而岑清这里则是东院。

    他们现在所在的回廊暖阁,是东院与中庭相连的位置。

    曲径通幽,青石板步道环以浅池,池水恒温流转。廊顶铺设整面琉璃明瓦,东来暖阳倾泻而下。

    的确阳光很好,西院也有这样的地方,但裴矩从前都没怎么注意。

    他收回视线,见岑清仍然专注地吃早餐。

    手指再次在衣服口袋里摩挲,却又一次没能将东西拿出来。

    裴矩开始没话找话,“你不热?”

    听到这个问题,岑清低头看了眼自己。他穿着居家的衣服,里面是宽松半高领的上衣。

    虽然是冬天,屋内却覆盖有恒温系统,裴矩穿着两层薄衫都觉得有些热,岑清长衣长裤外面还搭了一件羊毛外套。

    即便如此,那脸色仍旧算不得红润,苍白的唇色甚至有些泛紫。

    岑清摇了摇头,“还好。”

    话题中断,裴矩原地踱了两步,自觉有些懊恼。

    这处花厅只有一桌一椅,并没有多余的地方请客人落座。

    因此裴矩站在那儿,属实有些突兀。

    但岑清本来吃饭吃得好好的,他来造访又前言不搭后语,对方不仅没表现出不耐烦,还能有问必答。

    平心而论,跟容叔所说的“性格孤僻、脾气古怪”略有出入。

    裴矩昨天才回来,已经听过不少人对岑清的各种议论,好坏掺半,而好的方面几乎都关于外貌。

    这张脸无疑是出挑的,就连被他送到唇边的那勺花胶,也仿佛比在碗里时更加晶莹剔透。

    这种唯心主义的比较法裴矩向来不屑一顾,但此刻丝丝咸甜的香气在鼻端若有似无,他竟觉得自己像是没吃饱。

    桌上摆的那几道清淡小菜,简单的白粥面点,以及一碗药膳汤,看似寡淡的养生早餐,却似乎比他在大桌上吃的那些美味佳肴更引人食欲。

    别开目光,裴矩强行将注意剥离。

    连廊花厅的玻璃外,道旁垂柳早已掉光叶子,一墙之隔的温室却绿意盎然。

    其中当然以君子兰最多。

    环绕半周后,裴矩的视线在两株高大的植物上停住。

    裴景昀喜爱园艺,名下宅邸多与花草有关,这座聆兰苑最初也是因兰花得名,后经多次修缮,兼有专人养护,如今苑内不分时令节气,都能观赏到来自世界各地的奇花异草,堪称一座小型植物园。

    裴矩从小耳濡目染,也算认识不少花草,但这两株却格外与众不同。

    它们的叶片呈现一种罕见的墨绿色,表面覆盖一层粉霜,宛如翡翠雕琢,每处关节生着细小的气生根,像银线缠绕着支撑用的青竹架。

    而被青竹架刺破的泥土,就盛放在那两只极考究的钧窑天青釉花盆里。

    裴矩又走近几步,才注意到,葱茏叶片下还放着一只白瓷卷缸。

    几幅画随意卷放其中,未经装裱,有一幅似乎是才放进去的,纸面散开,依稀可见些许错落的蓝紫色块和红色勾线。

    传闻中岑清会画画,尤其擅长花鸟,一年前首次公开展出《风月锦绣》长卷,被炒至天价,被誉为新生代中最具商业潜力的工笔花鸟传人。

    工笔重彩,讲究运笔工整细密和敷设重色,但眼前露出的这一角画面,只有三种色块浓淡交织、粗细杂糅,更像毫无规律的信手涂鸦。

    裴矩看得出神,并没察觉到岑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放下勺子,一边盯着他瞧,一边唇角浮着丝若有若无的笑。

    直到从莫名的神思中抽离,那道清浅的声线才缓缓传进耳中——

    “有件事,正好想问。”

    裴矩转身。

    岑清正稍稍歪头,单手支着下巴,“你有没有见过一枚胸针?”

    青年的脸微不可察地僵了下。

    “上面有颗蓝宝石,小刀形状,昨晚宴会时我还戴在身上,回来才发现不见了。我记得……应该只有在洗手间摘下来过。”

    “……”裴矩不自觉紧了紧手指。

    岑清所描述的那样东西此刻正安静地躺在他的口袋,仿佛无声提醒。

    然而话到嘴边,却变成简短的两个字:“没有。”

    就连裴矩自己都忍不住皱眉,因为他今天来,本就是为物归原主的。

    正想如何补救,岑清已经低下头,“连你也没看见啊……”

    他轻轻搅动勺子,目光追随层叠四散的涟漪,微白热气上浮,让他的表情显得有几分飘渺。

    裴矩沉默片刻,“你很喜欢那枚胸针?”

    “也谈不上喜欢……只是有些特别的小用处,戴习惯了。”

    走出东院的门,裴矩心情复杂难明。

    还没来得及整理那些纷繁矛盾的思绪,便碰见容叔,给他递来一封请柬,“少爷,魏二小姐差人送来的。”

    裴矩接过请柬,指尖触及光滑纸面,烫金的两排小楷极为醒目。

    “她还带了话,说事先不知道您回国的事,所以没准备,现在想正式邀请您参加周六的聚会。”

    传达完毕,容叔见裴矩像在考虑,也没出声打扰,过了半晌仍没听见答复,以为他是准备接受邀请了。

    哪知裴矩却将请柬递还回来,“周六已经有安排了,帮我推掉吧。”

    容叔看着手中的红笺,抬头望向裴矩端正的背影,犯了愁。

    请柬不像礼物,哪怕不接受,也没必要专门退回去。

    魏小姐说是年轻人的聚会,他家少爷太过沉闷,万一要是改变想法愿意去散散心,其实最好不过。

    思忖后,容叔决定暂时将请柬收起来。

    **

    冬日傍晚,不到六点天色已经彻底暗了。岑清放下画笔,目光在画布上青紫交错的线条间游走。

    窗外寒风呼啸,夹杂着类似古钟的连续敲击声,提醒他时间差不多。

    从衣柜里随意摘下件羽绒服,就在反手带上门的瞬间,卧室角落忽然亮起一道光,在黑暗中无声闪烁。

    岑清仿佛完全没看见似,转身走下台阶。

    楼梯底部的感应灯随他的脚步次第亮起,又在身后逐盏熄灭。

    庭院内,司机躬身拉开车门,保镖分立两侧。

    容叔握着手机站在廊下,见岑清走近,向前迎了几步,“清少爷,先生找您。”

    岑清顿住脚步,接过他递来的手机,轻轻靠在耳边。

    电话那头传来裴景昀温和的嗓音:“怎么不接电话?”虽然疑问,语气却尽是包容。

    “……忘记带了。”

    裴景昀没有追问,似乎他那边也正忙,背景音里传来人声,喊他“裴总”。

    男人低声说了句“稍等”,随后又对岑清道,“是要去赴约了吧?”

    “嗯。”

    “别玩太晚,不安全。”

    “好的,义父。”

    外面的寒意比屋里更甚,呼吸间嘴边一团接一团的雾气升腾,模糊了前方的视线。

    岑清将手机还给容叔,坐进后座,两名保镖紧跟着分别坐到副驾驶和后排另一侧。

    车子启动,缓缓驶出聆兰苑大门。

    岑清靠在座椅上,手指无意识轻敲羽绒服的袖口,耳边是引擎低沉的轰鸣和暖气细微的流动。

    夜幕深处,五彩斑斓的光芒交织在一起,汇成一整条酒吧街的霓虹。

    最终在一家名为“Supre”的高档会所门前停下。

    接引员接过外套,领着岑清从会员通道上到二楼贵宾区。两名保镖紧随其后,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

    魏家预订的包厢在最里面,这层已经被包场,过道两侧服务生们笔直恭敬,朝岑清鞠躬,为他打开走廊尽处那道朱红大门。

    保镖也要跟着进去,被领班上前一步拦住,“很抱歉,只有受邀的客人才能入内。”

    两名保镖交换过眼神,“我们需要请示先生。”

    而在此之前,岑清已经“自觉”停住脚步,在门口等待。

    结果也没有任何悬念,保镖留在外边,岑清独自走了进去。

    **

    厚重隔音的包厢门重新关闭,仿佛打开另一个世界,金属摇滚混合着人语喧嚣扑面而来。

    高速旋转的五彩灯光从头顶扫过,巨大舞池像一锅沸水,人们拥挤攒动,随音乐节奏摇摆、酣畅,完全而彻底沉浸。

    岑清的出现似乎并没引起太多关注,但不排除有人早在守株待兔。

    刚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落座,一道身影便晃到他跟前。

    “可算把你等来了。”

    魏钊单手插兜,一身端庄得体的西装勾勒出修长身形,唇角噙着抹恰到好处的笑,倒似有几分世家公子应有的气度——如果不是对这个人的德行早有了解的话。

    岑清心下冷笑,不动如山地坐着。

    魏钊抬手打了个响指,银制托盘应声而至。

    两杯渐变紫色的果汁,同样蓝莓桑葚打底,杯缘分别点缀樱桃和柠檬。

    岑清眼底掠过些许讶异。

    这个微表情显然取悦了魏钊,他嘴角弧度又上扬几分,在离岑清一拳之隔的位置坐下。

    手中酒杯被放回托盘,魏钊转而端起两杯特调果汁。手指在杯壁上轻敲两下,将那杯点缀着樱桃的推向岑清。

    “上次见你喜欢喝这种,特意找人调的,从现在开始我不喝酒,只陪你喝果汁。”

    尾音徐徐,犹如胜券在握。

    岑清目光在杯沿凝结的水珠上停留一瞬,手指却纹丝不动。

    “白水就好。”

    魏钊正要举杯的手在半空一滞,非常刻意且勉强地笑了笑,“我知道了,你这是跟裴叔叔养生呢。”

    说着抬手示意,候在不远处的服务生立即上前,撤走了那两杯无人问津的果汁。

    “那我也陪你养生。”

    展台上备有各色预调酒饮和鲜榨果汁,却唯独没有白开水,服务生只能去吧台现取。

    舞池里开始新一轮乐曲,岑清沉默地看着跳舞的人。

    在他来之前魏钊就已经喝了不少酒,这时紧紧注视他,眼神迷离中透着不加掩饰的露骨。

    “平时都不怎么见你出来,总自己单着多没意思,以后和我们一块儿玩啊。”

    岑清没回应,魏钊眯起眼,咂摸下嘴角,顺着他目光看向舞池里疯癫的人群。

    “你别看大家现在玩得疯,那都是平时憋狠了,难得只有我们,不用理那些老不修,你只管放开别拘束。”

    魏钊话中有话,岑清当然听得出。

    上辈子他也这样说,但这一回岑清却想到些别的。

    豪门注重血脉传承,就连魏钊这种纨绔子弟,在魏氏产业体系里都能占据一席之地,无论出于家族责任也好,私心也罢,辛苦打下的基业由自家人继承总归说得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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