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容叔正指挥工匠搬动盆栽,一转身,望见廊下那道身影。

    这是岑清第一次主动踏出东院,还是在不到六点的早上。

    容叔有些讶异,看他朝这边走近,心下揣测,嘴里问道,“清少爷是要找先生吗?先生有要紧事,已经去公司了。”

    “我不找义父。”岑清知道今天是开标日,裴景昀不会在家。

    他目光落在满地的盆栽上,“只是出来走走。”

    那些植物极其惹眼,树冠顶端的叶片金灿灿的,渐次向下蔓延成火的颜色。

    总共八盆,每两盆成对修剪摆放,枝干虬结,组成“吉祥如意”的好兆头。

    “这是什么树?”

    “是黄连木,昨天刚有人送来的。”容叔擦了擦手,“不过才听说不能摆在屋里,正让挪到外面去。”

    岑清微微偏头,“为什么不能放在屋里?”

    “咱们园子里最多的就是君子兰,这个季节室内门窗紧闭,君子兰和黄连木的味儿混在一块儿,时间长了据说会生毒气,可不敢乱摆。”

    岑清倒是头一次听说,但见容叔神色严肃,也点了点头。

    工匠们已经将黄连木搬远,容叔回身,见岑清仍站在原处,晨风轻拂他的衣角,显得整个人愈发冷清。

    容叔不由放轻了语气,“最近又降温了,您一会儿要在这边用餐吗?”

    岑清远眺那些黄连木,金红的叶子在晨光里微微摇曳,像簇簇小小的火苗。

    他静了一瞬,才说:“好。”

    **

    东院地暖向来比别的区域充足,走出来明显觉出凉意。

    岑清拢了拢羊绒开衫的衣襟,“随便吃点热乎的,很久没吃面了。”

    容叔笑起来,“巧了,少爷也说过和您一样的话。”

    “……裴矩吃过了?”

    “今天还没见少爷出来呢。这些天他回来得晚,应该还在睡。”

    回来得晚……岑清指尖微微一顿,目光透过餐厅窗户,看进庭院深处。

    那里几名工匠正忙着,在新移栽的白梅树旁支起遮雨棚。

    岑清走到梅树下。

    “预报说今天有雨,得遮一遮,不然花瓣淋湿了,明天宴会就不好看了。”匠人向他解释。

    岑清轻轻“嗯”了一声,伸手触碰枝头花瓣,冰凉晨露沾上指尖,他微微蜷起手指。

    “这是什么品种?”

    “意大利来的‘冬雪’,那边那些是京都梅园的‘月魄’。”

    都是白梅,花瓣薄如蝉翼,泛着珠光,宛如一个个精巧的纸宫灯。

    再加上黄连木,既红又白,宜树宜花,足见为筹办这场宴会,多么煞费苦心。

    相比而言,上辈子魏家中标后那场庆功宴,就显得逊色多了。

    岑清眼底浮起一丝凉薄的笑意。

    “还真是……锦上添花呢。”

    **

    裴矩走到餐厅门口,透过对面雕花铜片的反光,看见桌前坐着的人。

    青年脊背僵直,转身折回西院。

    地板映出那道离去的影子,岑清挑动碗里的面条,眸色微动,托着腮若有所思。

    一个小时后,裴矩才再次出现,餐厅空无一人,就像往常一样。

    “难得少爷也会睡懒觉。”容叔笑着打趣。

    裴矩垂眸,嗓音微哑,“有些累。”

    他在厅内来回走了几步,坐下后又和容叔闲聊,先是询问裴景昀,再谈及今天开标的项目,待早餐端上桌,拿起筷子,才仿佛不经意地——

    “岑清今天也在这里吃的?”

    “是啊。”容叔答完觉得疑惑,“您怎么知道?”

    裴矩轻咳一声,“……闻到了味道。”

    “清少爷吃的阳春面,哪有什么气味?”容叔失笑,还是走过去推开半扇窗,“不过透透气也好,这天闷得,看来是真要下雨了。”

    窗外,岑清正坐在亭子里画画,红墙映衬着一枝雪色梅花,北风掠过,花瓣簌簌轻颤。

    容叔顺着裴矩的目光望去,“清少爷说这枝梅花好看,想画了送给先生……”

    裴矩指尖微微一紧。

    “可这阴沉沉的天,照着画出来能好看吗?”容叔摇头,又自顾自笑了,“这些搞艺术的,心思就是难猜。”

    裴矩沉默,视线却并没移开。

    从这里,只能看见岑清执笔的右手在纸上勾勒,而那只缠过纱布的左手始终藏在画案下。

    早餐被端进来,容叔还在念叨,“今年这批花开得确实好。明天的花宴,想必会很出彩……”

    “容叔。”裴矩忽然开口,“岑清手上的伤,怎么样了?”

    容叔怔了怔,略微迟疑地回忆了一下,“似乎已经拆掉纱布了。”但他也确实没注意,“我去看看。”

    “嗯。”裴矩拿起筷子,顿了顿,“带件厚点的外套给他。”

    廊下风铃轻轻摇曳,他又低声说,“别提是我让拿的。”

    **

    临近正午,裴景昀的轿车缓缓驶入庭院。天际开始飘起细雨,岑清卷起刚完成的画,赶在雨势变大前回到屋里。

    推开门,客厅的气氛明显不同寻常。沈庚和裴矩正低声交谈,容叔立在一旁,神情满是焦虑。

    “出什么事了?”

    岑清的声音让裴矩下意识移开视线,目光却藕断丝连似的在他身上停留了数秒。

    因为下雨,地暖烧得更旺,岑清周身萦绕的寒气遇热化作朦胧白雾,几缕湿发黏在颊边,发梢坠着雨珠将落未落,衬得那双眼睛愈发像是被水洗过。

    裴矩不自觉收紧放在膝上的手指,裤子被攥出几道折痕。

    确实如容叔所说,岑清左手的伤愈合得很好,假以时日,应当连半点疤痕都不会留下——这还得多亏陆予生送来的特效药膏。

    “先生突然头疼,医生已经去书房了……”容叔接过岑清脱下的外套,低声说。

    岑清蹙眉,探询的目光投向沈庚。后者从沙发上站起身,“竞标失败了。”

    “竞标?……是医疗中心那个项目?”岑清微微睁大眼,好似不可置信,“魏家没遵守约定?”

    容叔面露困惑,显然还不明白这与魏家有什么关系。

    他不由得看向裴矩,对方却只是沉默地坐在沙发里,凝视书房方向,屈起的手指抵在唇下。

    “魏家确实退出了,”沈庚苦笑,“但我们低估了对手,最终中标的是雪诺医疗。”

    “雪诺医疗?”

    岑清重复这个名字时,容叔忍不住插话,“我跟着先生这么多年,从没听过这家公司。”

    “是家新成立的企业,之前完全不在我们的关注名单上。”

    窗外渐密的雨声为室内平添几分压抑,岑清望向书房那扇紧闭的雕花木门,浅色瞳孔里流露出忧虑,“难怪连义父都……”

    沈庚揉了揉太阳穴,肩膀明显垮下来。

    檀香的暖意与雨水的潮湿在空气中纠缠,直到一声轻响打破沉寂。

    医生走出书房。

    “裴总没有大碍。”他摘掉口罩,抹去额头的细汗,“不过他现在需要静养,不希望被打扰。”

    容叔长舒一口气,将医生送到门外。

    再回来时,他思虑再三,还是问沈庚,“先生这样,明晚的宴会是不是……?”

    “肯定会照常举行。”

    虽然事发突然,把所有人都杀了个措手不及,但得知老板无碍,再经过这点时间调整,沈庚也已经恢复过来,动作利落地整理好文件袋。

    “请柬都已经发出去了,再说您什么时候见裴总因为这种事,一蹶不振过?”

    **

    的确,商场浮沉,对于经历过无数风浪的裴景昀而言,这样的挫折的确不足为惧。

    第二天一早,裴矩走进餐厅时,裴景昀已经坐在主位,边喝茶边翻阅晨报。

    纸张在手中发出轻微的沙响,男人神色如常,仿佛昨天的失利从未发生。

    裴矩坐在父亲对面,慢条斯理切着盘中的煎蛋,余光不时瞥向门口。

    忽然,他动作一顿——岑清从廊间的阴影中走了过来。

    一身月白的休闲西装,左手手臂搭着件羽绒服,右手握着一卷画轴,轴尾的赤色回纹锦穗随步伐轻轻晃动。

    裴矩立刻将煎蛋叉了起来,然而岑清一眼都没看他,径直走向裴景昀。

    “义父,早。”

    裴景昀抬眸,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动,“这是要出去?”

    岑清从不独自出门,以往总是跟在裴景昀身侧,也没被安排过除此以外的任何行程。

    “有个画展,前天魏钊定的。”

    岑清眼睫低垂,神态驯顺得仿佛能任人拿捏,“如果义父觉得不合适,我请容叔帮忙推掉。”

    “……”裴矩的叉子略微有些迟滞。

    裴景昀端起茶杯,热气氤氲间,神色辨不分明。最终他放下杯子,瓷器与托盘相碰,发出一声轻响。

    “既然答应了,就去吧。记得早点回来,晚上家里还有客人。”

    岑清略微颔首,转身要走,又再次折返。

    “差点忘了。”

    他将画轴轻放在裴景昀手边的檀木几上,“原本打算今晚宴会时送给您,作贺礼的……”

    画轴徐徐展开。

    乌云压城的阴郁天色下,一枝寒梅自朱墙黛瓦间斜逸而出。

    素白花瓣与嫣红墙砖相映,雕栏画栋的富贵气象与梅花的清绝风骨浑然天成。笔法一如既往精妙,连梅蕊上的霜痕都纤毫毕现。

    裴景昀最初眼含赞赏,细看后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

    正要开口,却见岑清已经离开。

    微风轻拂,银发如流云掠过门廊,转眼就消失在光影交错处。

    **

    展厅门前,魏钊这半小时都在来回踱步。

    总算见到岑清下车,立即殷勤地迎了上去,“昨天刚下过雨路不好走,本来要去接你的,打电话过去,容叔说你已经出发了。”

    他笑着挨近,“我连你联系方式都没有,想直接找你都不行。”

    岑清只淡淡应了一声,似乎心不在焉,又像根本没听懂他的暗示。

    魏钊摸了摸鼻子,压低声音,“昨天的事我都听说了,不过是个小项目而已,哪值得你这么放在心上?”

    见岑清终于看过来,魏钊眼底闪过一丝嘚瑟,“以后这样的机会多得是,下次我亲自出马,必定给裴叔叔谈个更大的项目回来。”

    “……”岑清的表情像是有了些许动容,“多谢。”

    “跟我还客气什么!”魏钊咧嘴一笑,正要再靠近,突然被一道高大的黑影强势隔开。

    他恼怒抬头,对上墨镜后保镖冷峻的脸。那人像堵墙横亘在中间,连衣角都透着不容置疑的审慎。

    展厅入口处人潮涌动,很容易搞些小动作,可惜从一开始,岑清身边就如影随形跟着两名保镖——不是原先那两个,换了人。

    魏钊心知肚明,这是谁的手笔。但碍于自己那不光彩的前科,终究是暂时退到安全距离以外。

    走进展厅后,拥挤的人流才渐渐散开。魏钊装出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跟在岑清身边。

    两人沿着一幅幅画走过,大都只是潦草地扫了几眼。魏钊目光飘忽不定,显然对这些艺术品提不起半点兴趣。

    他百无聊赖地摸摸领带,又开始搜肠刮肚寻找话题。岑清始终神色淡漠,唯独在提及那个项目时,会流露些许触动。

    魏钊投其所好,故意卖了个关子,“你知道雪诺医疗是谁的产业吗?”

    岑清果然被勾起兴趣,魏钊借机拉近两人的距离,“这事儿外人可不知道,我也就告诉你——雪诺医疗的背后是舒家在操盘。”

    见岑清神色微动,魏钊更来劲了,“舒家你可能不熟,曾经也算显赫,这些年是没落了。不过他们新上任的当家倒是狠角色,听说在南洋做‘那个’生意起家的……”

    魏钊故意一顿,比了个拇指向上食指向前的手势。

    “不到三十就掌了权,想当初我大哥都是快四十才接手家业。”

    但要论起这个,最值得称道的恐怕还是裴景昀,二十多就搅得裴家天翻地覆,一脚踏上金字塔顶。

    不过,“更绝的是——这位舒总是个女人。好像叫什么……舒雪痕?名字不错,就不知道长得怎么样……”

    岑清安静听完,见魏钊一脸期待他惊讶的表情,便极浅地勾了勾唇角,“确实厉害。”

    ——能跟裴魏两家掰手腕的,自然不是等闲之辈。

    其实他早在上辈子就知道,这场竞标是魏家摘冠,而紧随其后的也并非裴氏,正是这个横空出世的“雪诺医疗”。

    所以,就算魏家退出,这项目也轮不到裴家坐庄。

    “哎,可惜啊,”魏钊装模作样叹了口气,“这项目我大哥原本是打算送给裴叔叔的,哪能想到送错了人,早知我们就先拿到手……”

    话说一半突然意识到不对,急忙改口,“你别误会,我跟那什么雪诺医疗可半点关系都没有!”

    见岑清态度依旧冷淡,魏钊生怕他误会,跟在身后找补,“你要不信,我现在就可以帮你查查那舒雪痕的底细。”

    “好啊。”

    岑清这下终于有了回应,在魏钊逐渐呆滞的目光中,露出一个叫人意乱神迷的笑来,“义父应该会很想知道的。”

    **

    画展从清晨持续到日暮,全程两人没出去,连午饭都是在展厅咖啡屋草草解决。没半点约会该有的气氛,活像大学生结伴泡图书馆。

    到了最后,魏钊已经困得直打哈欠,眼皮干架走路打跌,却还是强撑着看完了所有的展厅。

    “没什么意思,下次不来了。”岑清淡淡道。

    魏钊原本也觉得无聊透顶,闻言却立刻打起精神,“听说后面要换一批新画,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错过就太可惜了。”

    岑清略一沉吟,“我考虑下。时候不早,该回去了。”

    “好!”

    虽然画展索然无味,但魏钊明显感觉岑清态度柔和了许多,连说话语气都不像开始那么敷衍。

    他越发期待接下来的晚宴。

    夜间的聆兰苑灯火通明,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梅花香,隐约能听到人声和琵琶乐曲。

    岑清没有直接去宴厅,而是先绕到东院换了身衣服,之后才和魏钊一起出现。

    毫无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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