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人人都能立刻接受“生活的世界是虚假的”这种论点,但医生显然不是普通人。

    “就是最普通的那种日志提示音。它说,运行记录删除,数据重置完成,世界重置轮次4。加上我个人的重生记忆,我感觉,这个世界一定出了什么问题。”

    叶沉讲完就闭上嘴,紧盯医生的反应。

    他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过了几分钟,终于呼出一口气,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或许你是对的,这个世界就是有问题。”

    叶沉微微皱眉。

    直接就……相信了?

    “理由呢?”她问。

    “理由就是,我在头疼。”

    医生额上挂着汗珠,在灯光下反射出点点晶莹。他脸色差到好像跟叶沉一样挨了一下,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只有眼神是重的、稳的、冷静的。

    “我给你讲过我的【直觉】,还记得吗?”

    “所以,它在暗示你做什么吗?”叶沉问。

    “让我做什么?它没有这个功能。”医生说完,松了松衬衣的领口。

    他身体斜靠,膝盖顶到叶沉床沿,一手撑着额头,表情带着点微妙的恍然。

    “我现在认为,【直觉】代表着一种‘关联’。”

    “关联?”叶沉不理解。

    “每次我接触到一些事物,如果它们关联着更深刻的东西,【直觉】就会提醒我,不要做、不要探究。以前我理解反了,我一直以为是它想让我做。”

    “举个例子?”

    “例如,不要拿走对别人而言有意义的东西,”他说,“在你的记忆里,我是不是很乐于做这种事?”

    叶沉不得不承认:“是的,很多人叫你怪医。”

    “你的记忆,会是我原本的未来。”医生说,“【直觉】只是提醒我,那是别人重要的东西,而不是在怂恿我取走。现在我知道了。”

    他似乎想通了一些事情。

    “‘世界是虚假的’。如果这个前提成立,一切都说得通了。你重生的记忆、我的【直觉】,都属于bug一类的东西,它们会是虚假到现实的突破口,关系着一些更重要的事情,或者说,真相。”

    “比如——我到底是谁。”

    与叶沉关心世界的未来不同,医生只在乎自我的定义。

    他认为,自己存在的意义,就是找到“自己”。

    话题拐到这里,叶沉脸上写满了“你还能是谁”,医生却摇头。

    “你不懂这种异常的感觉,”他说,“有时候我会怀疑,在这个机械大脑能模拟出一切思维与情绪的世界里,‘我’是真实存在的吗?如果连世界都可以是假的,会不会我也只是一段程序,一段数据呢?”

    他神情认真:“‘我’真的存在吗?”

    这个问题似乎有些荒唐,但叶沉没有笑,也没有让这个话题随便结束。

    她认真地思考了,然后说:“我不觉得这是个问题。”

    医生安静等待着她的下文。

    “就像我认为自己死过三次仍算人类,你表现出来的所有特殊,在我看来,都能归作人类的个体差异,不是你质疑自己的理由。”

    叶沉做不了什么大动作,只能移动身侧的手,盖住医生撑在床边的手背,安抚性地拍了拍。

    “我入过教,不会轻易在这件事上说谎。”

    “我能感受到你的灵魂。”

    医生眼神微闪,叶沉看得清清楚楚。

    “可能你缺一个名字,医生。名字也可以是人的锚点。”

    她眨了眨眼睛,说:“或许,是你太先入为主了。抱着答案问问题,局限住了自己,并且闭耳塞听,抗拒建立归属感。”

    “先入为主?”医生像是有些新鲜地咀嚼这四个字。

    “人先成为人,后来才有了‘人’的定义,这是一个先后顺序的问题。”

    “这一点上,岳云做得比你好,”叶沉毫不犹豫地夸夸,“她很快就走出了作为‘工具’的困境。不过她想清楚之后,可能还是会决定做工具。”

    ——就像岳云曾经的选择一样。

    只是说这一会儿话、动这一会儿脑子,叶沉就能明显感觉出自己的疲劳。

    唉,她只是个可怜的重伤病人,怎么还担起了人生导师的责任。

    “你需要的,不是谁揪着耳朵告诉你答案。”她说。

    “就像我曾经执迷于寻找圣殿,所谓‘朝圣之路必须由人双脚踩过’,这句话说得很对。只有经历,才会理解,所以你也没错。”

    “你想,这世界上有几个人,敢用没做械改的身体上战场,去最前线、伤亡最多的地方?”她闭上双眼,声音渐弱,“医生,你能做到这一步,是你的选择,组成了你的存在,不是规则、不是程序,只是你自己。”

    说完这句,她已经有些昏昏欲睡。

    医生在原地坐了一会儿,思考着叶沉的话。他没有被立刻说服,但确实把这种说法纳入了考量。

    只有经历,才会理解……?

    经历塑造人,她好像一直坚持这个观点。

    在一片宁静中,叶沉睡着了。

    她太累了。

    医生给她掖了掖被角,拿起床头的眼镜,悄悄离开了。

    ***

    此时,刚被叶沉提过一嘴的岳云,正跟着刘玉梅,尾随着兽潮的一部分。

    那股夜袭小镇的兽潮在追失车队之后,其中一部分按原方向减速前进,与拐下高速前往农场的目标失之交臂。还有一部分突然转向,向北出发。

    “没事真得多看看叶沉的帖子。只在一个基地附近做任务,我们见识还是太少了。”

    刘玉梅坐在车里,跟车顶板上半跪的岳云说。

    岳云连着打了两个喷嚏,刚拿稳望远镜:“嗯。我看到一个鸟一样的怪物,挂在一头长鼻狮的肚子上。好诡异。”

    “那可能是附生型的怪物,个体杀伤不强,但是作为辅助有奇效。”刘玉梅说着,拿出终端,翻到图鉴帖开始搜索,“鸟……附生的鸟……没有啊?”

    “反正,有翅膀,通体黑色的怪物。太远了,看不清。”

    岳云说着,跳下车顶,鞋底连土都没粘上,人已经窜进车里了。

    “难道是飞行系的?不是附生?”刘玉梅疑惑,一边把终端递给岳云。

    “……像这个,”岳云快速找到了她想要的条目,“地行蝠。”

    “B级罕见,啧。”刘玉梅咂舌。

    “医生有消息吗?”岳云放下终端。

    “有一条。说叶沉又受伤了,这次伤得重,得修养两个月,他们准备呆在农场,食物和药物都有供应,等转过年来,再中心基地见,”刘玉梅说完,少见地踌躇了一下,“她让我去找成业。”

    岳云觉得可行:“那我们还要跟这波怪物吗?”

    刘玉梅脸上带着点恼火:“我就是逃避去找他,所以才决定来追踪兽潮的!”

    虽然也有一大原因是医生说,兽潮信息越详细越好,如果能用压倒性证据打破核心区舆论防御,对未来的计划推进大有裨益。

    “为什么要逃避?”岳云不明白,“他如果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杀了就是。”

    ?

    刘玉梅瞪大眼睛。

    “离婚就是。”岳云面不改色。

    “你会开玩笑了,云。”刘玉梅被逗乐了。

    她很乐于见到岳云在人生主线之外,做出新的尝试和改变。

    “只是觉得梅姐不该在这里纠结。”她说。

    刘玉梅沉思,岳云再次拿出望远镜:“兽潮还在往北。”

    “往北的话,再有个几百公里就出核心区了,”刘玉梅说,终于拍板,“好吧,我们去中心基地。”

    “电子身份卡?”

    “医生发给我了,叶沉的终端在他手上,”刘玉梅幸灾乐祸,“手动上网管控,叶沉的防沉迷系统。”

    “叶沉不会受管的。她们会起冲突吧?”岳云有自己的一套理解。

    “错了,”刘玉梅摇摇手指,“叶沉这次会听医生的。”

    “为什么?”

    “叶沉的目标是圣火总部,为了赶紧好起来,她会遵医嘱的。还有,图鉴贴她更新完了,只要我们稍微控控评就行,所以她碰不着终端也没事儿。”刘玉梅说。

    这个岳云认同:“医生手段很高明的。”

    “你说的,应该是他的医术吧?”刘玉梅怀疑。

    岳云无辜:“是啊。我们走吧,没见过首都呢。”

    刘玉梅叹了一声:“唉,希望一切顺利。等叶沉回来,我们好好过个年。”

    红色的越野车起步,掉头,朝着中心基地出发了。

    ***

    相比之下,欧阳这边就有点水深火热了。

    叶沉重伤留在了农场,他却要跟着谢勋绕道回基地。谢勋把他分给了宁慧看管,后者对他兴趣颇大。

    好吧,准确来说,是对他的“队友”叶沉兴趣颇大。

    欧阳对于她们隶属外围区这件事守口如瓶,宁慧好一顿旁敲侧击,收获了了。

    “说他们队里有个医生,”宁慧给谢勋汇报,“能配备医生的话,确实有些实力。”

    转头谢勋就对着欧阳阴阳怪气,说他们把他丢下了,不讲义气。

    欧阳心里门儿清,他跟叶沉几人完全是合作关系,一码归一码,于是他忍气吞声,直到回了基地狩猎者大厅。

    看到面无表情的欧阳辉煌,他转身就想跑。

    “欧阳大强。”

    仿佛定身咒一般,欧阳原地凝固。

    谢勋幸灾乐祸:“小强小强,吓成这样。”

    欧阳辉煌一身正装,高跟鞋踩出了刀尖的气势。她几步走近,身后跟着的黑衣保镖隔开了看戏的观众,给三人空出一块地方。

    谢勋也不得不正色:“欧阳小姐。”

    “三千万会直接打到你账户,钱货两清。”她声音带着冷意。

    作为真正掌权的大家长,她平日甚至不会跟谢勋之流有什么交集。一个狩猎队长,生在谢家又怎样?谢家的家主见到她也得客气两声。

    欧阳清楚,谢勋也清楚。她亲自出面,就意味着这件事到此为止,如果再有任何不好的消息传出,就是谢勋无视警告、触及规则,她可以顺理成章地追责。

    谢勋稍微磨了磨牙。

    他想要的,或者说谢家想要的,可不是这三千万。他们想让欧阳大强名声受损,最好能牵动欧阳家的声望。

    但以现在的局势,谢勋除了顺从,别无选择。

    ——这就是欧阳辉煌亲临的震慑。

    “多谢,欧阳小姐。”他虚伪地说。

    “如果你足够懂事,应该知道称我为‘女士’,而非‘小姐’,谢先生。”欧阳辉煌一把扯过傻站在旁边的弟弟,“或者,你们要继续眉来眼去吗?”

    欧阳被保镖挟制,踉踉跄跄地离开,不忘扭头用口型强调:“两千万!”

    那是叶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