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子濯大言不惭道:“不是殿下要我‘以下犯上’的么?”

    景俟被气笑了:“擅自脱我衣裳,你还倒打一耙?”

    石子濯面色坦然,好似在说“你能耐我何?”。

    景俟把手按在他的腰带处,森然一笑:“你当真不怕本王把你吃干抹净?”

    “你下得去嘴?”石子濯点点自己的脸,“王爷若是对着自己的脸也能下得去口,在下敬你是条英雄好汉。”

    景俟的眼神像是看什么老古板:“迂腐至极,不曾听过外间所传本王的名声么,慢说是自己的脸了,便是……”

    景俟听过的传闻,石子濯怎能没听过。

    那些腌臜的传闻就像一张张不怀好意的血盆大口,在他的骨头上啃噬出细细密密的齿痕,他们再用那些齿痕反过来指责他的行为不检。

    世人都说,贤王不贤。说他做过所有世人所能想到、和想不到的荒唐事,他是粪土之墙不可圬,他是景朝最大的瘤毒。国库亏空是因他奢靡无度,荒旱水涝是因他惹了天怒——可他分明无辜。

    上一世,他孤零零死在腊月初一,满街的鞭炮声为他送行。想必他死之后,是人人称快的了。就是不知宫里那位“好皇兄”,没了他这个挡箭牌,如何面对亏空和天灾?纵然是天子之威压下了悠悠众口,又能压得下腹诽心谤么?

    石子濯在自己的床上,险些冷笑出声。

    “殿下的丰功伟绩,卑职也略有耳闻。”石子濯仰躺着看向自己,他的唇角分明在笑,眼底却是寒冰一块,“殿下荤素不忌,男女不忌,恐怕当真是什么都下的去嘴,对着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也能毫无芥蒂——”

    景俟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眼角。

    石子濯不知道,自己的眼中浓浓的自嘲已然满得溢出来,任谁看了,都觉得他是感同身受一般。

    景俟的指腹带着体温,轻轻擦过眼角敏感的皮肤,石子濯眼中的自嘲便带上了一丝疑惑。

    景俟垂下头,三千青丝流水般落在石子濯的胸口,若即若离,似痒非痒。

    眼睫和发丝遮住了景俟的眼神和半张脸,让他的神情晦暗不明。

    景俟轻轻说道:“是啊……你该觉得我脏才是。我浪荡放纵,不学无术,同许多人不清不楚……”

    “但我刚刚摸你,为什么不躲?”

    石子濯本该反唇相讥,他觉得自己这样有些……有些矫情。他自认不是个矫情的人,纵然是死亡这件大事,他也能坦然视之,也能理智地策划复仇大计。

    可是,看着景俟藏起来的半张脸,石子濯心软了。

    人总是会对曾经的自己过于苛责,但实际上,没有那些经历的自己,压根儿长不成现在的模样。他又有什么资格去苛责?

    曾经无数个夜晚,他都枯灯独坐,他想有个人来说说知心话,想毫不顾忌地把心中所思所想一吐为快。

    可是不能。

    府中遍布皇兄的眼线,一举一动都被盯着,他哪里找个人说说话?更何况,又哪里有这么一个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知根知底的人可以信任呢?

    若眼前人当真是前世的自己,那正是这个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知根知底的人。

    对曾经的自己来说也是同样。

    石子濯决意再试一次。

    石子濯握住景俟适才伸出的那只手,将攥紧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他把自己的五指插|进景俟的指缝,撩开景俟的发丝,认真地看着他发问:“若殿下当真如传闻中这般不堪,为什么要拒绝旁人送来的妾?”

    景俟的拇指在石子濯的掌心画圈,眼神不复先前的哀伤,而是带着一种戏谑:“你怎知本王拒绝了旁人送来的妾室?”

    石子濯不躲不避,直直盯着景俟道:“这件事恐怕私底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想巴结殿下的人很多,殿下又风流名声在外,自然许多人都打着给殿下送美人的旗号来为自己谋私利。殿下本该来者不拒,却来者全拒。起初,众人皆云,贤王这是要浪子回头。后来有些个机灵的旁敲侧击,才晓得殿下原来是喜新厌旧,当真把几个美人养在府里,恐怕也熬不住几日的新鲜劲儿,索性一个也不纳,图个清净。

    “殿下这般做派,不就是想要让世人皆知?又何必问我如何得知?”

    景俟往侧边一滚,和石子濯肩并肩躺着,扣着的手却没松开。他看起来舒展极了,四肢舒展,眉眼也舒展:“所以呢?你不怕我也对你始乱终弃?”

    石子濯没有顺着他的话说,反而说道:“这难道不是好事一桩?若殿下当真要同我做些断袖之事,也不过是一时兴起,兴致尽了,便放我走,我也乐得脱身。若是殿下心忧将身边之人变作侍寝之人所致的无穷麻烦,自然不会动我,我又何必担心?”

    景俟笑道:“好赖话都叫你说尽了,本王无话可说。”

    “殿下难道不想为自己辩解?”石子濯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那些传闻,当真是事实么?”

    石子濯这话一出口,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从他的角度来看,只消证明眼前此人就是前世的自己,便可无忧。但他忘了,在眼前这人眼中,自己不过是一个身份不明的细作,虽然不知为何愿意同床,但又怎么会真的推心置腹?

    而景俟用了一个石子濯非常熟悉的话来回答他的问题:“信则有,不信则无。”

    在幼时,那些无端的责骂加诸于身的时候,那些捕风捉影的指控像利箭一样射向母妃的时候,石子濯总是不解,总是忿怒。

    于是,他也成为了某种意义上的加害者,他跑去问母妃:“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我不是父皇的孩子?”

    母妃没有说“是”或“不是”,而是告诉他——信则有,不信则无。

    彼时,石子濯以为这句话不过是母妃的搪塞之语,反而更加证实了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后来,当他也被滔天的流言蜚语淹没,他才明白这句话有多么无奈。

    母妃问他:“你觉得你是皇上的孩子吗?”

    石子濯幼小的身躯跪下去,怨怒全化作茫然。母妃伸手把他抱起,放在膝头,于是,他的泪水便可以不着痕迹地淌进母妃肩头的衣裳。

    我不想。石子濯默默想道。我不想生在帝王家。我不想是皇上的孩子。

    而现在,他确实不再生在帝王家,也不再是皇上的孩子。他从那句“信则有,不信则无”所勾起的回忆中挣扎出来。

    “殿下真是装糊涂的高手。”石子濯将自己的手从景俟的五指间抽出来,淡淡说道。

    景俟的手没有追过来,他扯了扯被子:“那你信不信吾好梦中杀人?”

    石子濯听他的语气就知道是在戏弄人,翻了个身,非常幼稚地把被子全卷过来:“殿下大可以试试。”

    景俟一把将被子又扯回来:“你是王爷我是王爷?给你盖还是给我盖?”

    “堂堂王府,找不出第二条被子么?”石子濯讥讽道,“王爷喊一嗓子,外头就有人给殿下铺床。”

    景俟同他拉拉扯扯:“那不一样,你不是给本王暖床的么,本王要热被子。”

    二人僵持不下,景俟趁他不备,滚进被中,狡黠眨眼:“坏了,明日外间又要传本王荒淫无度了。”

    石子濯冷笑:“做出这么大动静,外头但凡不是个聋子,都晓得王爷你带人滚上床了吧。”

    “那可不好,”景俟装模作样地唉声叹气,“你说,别个那么些人给本王送美人,本王都拒之门外,怎么偏偏季殊归送的这个本王就笑纳了?唉,可能是这个长得貌比潘安、羞煞卫玠,实在合本王心意。”

    石子濯皮笑肉不笑:“‘笑纳’不是这般用的。”

    景俟故作惊讶:“我以为你会反驳‘貌比潘安、羞煞卫玠’。”

    石子濯把被子往他脑袋上一蒙,咬牙切齿:“殿下睡觉最好睁一只眼。”

    景俟故意歪曲,神情更加惊讶:“作甚?要本王睡觉都睁一只眼看你‘貌比潘安、羞煞卫玠’?”

    石子濯从前大略知道自己嘴巴有点毒,纵然是某些时候不得不伪装得恭顺,其实肚子里没憋好屁。但他却从未直观感受过究竟有多毒。

    石子濯有些相信眼前这个人真的是自己了。

    石子濯忿忿转身,留给景俟一个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