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根边上,闻人月冷汗涔涔,身后师尊盯着他绘制千里诀的每一笔,防止他再出现追魂诀写成追鬼诀这种低级错误。
不过这回他没有画错,字形也比先前好了许多,画好这蜿蜒曲折的千里诀后,闻人月听见杨岁卿在他身后轻轻呼出了口气,于是提着笔回头看。
杨岁卿注意到他的目光,轻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
“闻人兄,我真羡慕你,有这么个好老师带入门。”元泽在后面探头探脑地瞧那阵法,“这阵法看着就复杂,你是怎么记下来的?”
为了不再捅像召唤你这样的篓子,每回师尊施法都打起十二分精神在记了……闻人月在心里悲哀回答。
他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地献殷勤机会,说道:“我师……师父教导我时,最为用心。前不久我还什么都不会,只会给人摸骨算卦、勘探风水这些三脚猫功夫。如今学会不少法诀了!”
“法诀三千,学会三门。得意什么?”杨岁卿拆台拆得极快,“走,进城。”
他一发话,一人一鬼立刻噤声,跟着他穿过了千里诀。
杨岁卿在穿过熟悉的黑暗后,回身瞥了一眼。
闻人月走在前面,先进了城中,回头看发现师尊一只脚还留在阵中:“怎么了师尊?”
杨岁卿看了他一眼,随后摇摇头,走了出来。
那阵法收拢为一滴金墨,合进了仙笔中。
闻人月轻咦了一声,盯着手里的金墨,向师尊传音道:“师尊,这阵法里有其他人的气息……但气息好像很浅,闻起来还有点像槐花。是有人经过了法阵吗?”
“不,方才有个东西跟着我们进城了,”杨岁卿得知他发现了蹊跷,神情也有些诧异,“……鼻子还挺灵。不妨事,我们等等看那人想做什么,先不用声张。”
闻人月:“好。”
与此同时,元泽茫然地在周围转了转,走了回来,他周身的金墨纹路变淡了许多,闻人月试着用那滴收回来的金墨靠近他,墨汁滴在了他身上的墨纹里,变得凝实起来。
元泽:“闻人兄,你举笔冲着我作甚?可别脏了我衣服。”
闻人月解释道:“我这不还没挨到你吗?方才想帮你掸灰,忘了笔还在手里。你不是说要来槐城找什么东西吗?有头绪了没?”
元泽揣着袖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一到了槐城,那个声音虽然没停,但好像变得无处不在了。真不知该往哪里去。”
闻人月:“槐城这么大,我们三人今日肯定走不完,先找个酒家住下好了。师尊?”
杨岁卿好像还在想那不速之客的事,回神后应了一声,闻人月指着前面说:“我一进来就看见前面那家气派的长生楼了,那儿围了那么多人,好生热闹。我们不如就去那里。只是这些装潢奢侈的酒楼,大约都不便宜,师尊你带了盘缠吗?”
他望着仙姿卓绝的师尊,想着师尊在天庭待得那样久,仙人大概连钱是什么都没个概念吧。
谁知杨岁卿听了他的话,从衣襟里掏出一把金豆子和几样成色绝伦的玉玦。
他看见闻人月呆愣的模样,幽幽道:“出门办事,怎能不带钱?”
全身上下穷得只剩衣服的闻人月低下了贫穷的头。
“伸手接着。”
闻人月双手伸出来捧起空气,杨岁卿把手里那一把金子玉玦都给了他。
“我生来看不得有人穷困。”杨岁卿自动忽视徒弟感动得冒金光的双眼,径直往前走。
元泽也想摸一摸那些财宝,可惜摸不着:“哇哦,闻人兄,苟富贵,勿相忘啊!”
闻人月隔空拜了拜这只鬼:“我们还是互相忘了吧。阿泽兄弟。”他欢欢喜喜地往前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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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的!我的菜还没做吗?厨子在忙着施肥呢?”
“小二,来一壶酒!不够、嗝!不够喝!”
“来嘞客官,您点的阳春小面!另赠您一份饮子!”
“壮春儿,这里这里,哎,你走过头了!喂!让让——”
……
他们好不容易避开人流坐到长生楼的二楼,往下望去,街道上车水马龙,娶亲的车轿与两路江湖人马狭路相逢,互相挤着不肯让步。争了一会儿,那盖着盖头的新娘子兀自下了马车,给了江湖人的头领一耳光,又踹翻了几个壮汉。
两路江湖人鸦雀无声,统统让开一条路。
闻人月就爱热闹,看得津津有味,他感慨:“人好多啊……”
元泽文绉绉喝了半盏茶,插嘴道:“有道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人总是打打杀杀的,多不好。”
这话从受害者嘴里说出来,真是够奇怪的。闻人月在心里为这位元泽兄叹了口气,面上回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有人欺负了兄弟你,你肯定也会想欺负回去吧?”
要不,也不会跟着他们折腾来槐城了。
元泽摇头晃脑,拿腔作调地说:“我娘亲打小就教导我,善良的人,不会被老天爷亏待。若有人欺负了我,对我不住,我会先同他讲道理。”
“他若是不听你的道理呢?”闻人月奇道,“世上固执己见的人太多了,人人都能听道理,便不存在打杀了。”
元泽笑了:“道理都听不进的人,如畜生野兽,我又何须同他计较呢?我人生这般宝贵,他不听,我就偷偷呸他一声,然后忘掉这个不重要的人。”
闻人月:“阿泽兄弟,你也写过话本,里面的人被仇人杀了全家,莫非也能这般逍遥地活着?”
“当然,不仅要逍遥地活,还可与仇人坐谈当年之事,直到两人都将此事忘于脑后。在仇恨里过一辈子是过,在释然里过一辈子,也是过哇!”
闻人月重重一放杯盏,略显激动:“我可不行!看话本时,我非得看到主角将仇家千刀万剐才行,他怎能轻易原谅呢?”
他心道,不知元泽来日看到那妖狐,还能像今日一样说出原谅的话吗?想到这里,他心下又替元泽的命运感到一阵悲哀。
他望着方才起就沉默吃菜的杨岁卿,问道:“师尊……师父,你怎么想?”
杨岁卿轻飘飘瞥了他一眼,没计较他念错了称谓,简单道:“就事论事。”
他转眼看向楼下,在那样的争端过后,街上又重新恢复了秩序,人人顺道而行,无争无抢。他的目光渐渐变得渺远,又说道:“倘若触碰了我的底线,那么千刀万剐还不够……”
闻人月被他那一瞬间的气势激得周身阵阵发凉,他看见杨岁卿回眸看他,不知是不是喝了点酒,师尊的心情还算不错,轻笑了一下:“你怕什么?”
闻人月没敢说,他一直对师尊那把石剑有点胆怯,当杨岁卿身上带着杀意时,那把剑也会逸散出恶念,而他能在刹那嗅到无数妖兽的浓郁血气,仿佛所有经由那把剑斩杀的妖兽都在悲嚎,每每都让他心惊胆战,从那些悲嚎声中,他又由衷感到厚重的悲痛和绝望——有来自妖兽的万千份、也有杨岁卿希望藏好的那一份。
可惜他成仙的时间太短,师尊还未完全向他说过以前的事,若有机会,他一定要搞明白,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导致师尊摒弃了金鳞战将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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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长生楼坐了许久,听着邻座来来去去,聊的都是些行商经营和风花雪月一类的消息。连城里的槐树多发了几根枝条这样的破事都有人议论。
结果无一人说起过妖狐,她故意将他们三位引来,又藏匿在槐城里,不知还有什么目的。仙人自成仙起,就失去了凡酒的品味,他们无论喝上几杯也只是微醺,看着天色一点点黑下去,闻人月离席去订住房。
不一会儿他噔噔噔地跑上台阶,闻人月扶着栏杆说:“师父,只剩一间房了。”
杨岁卿胳膊支着头,歪头看着他,他喝了酒,话也多些,低声念叨道:“好老的套路……但凡一人以上的人数定房,必得只剩一间。也不知这些酒楼为何开这样少的房间。不赚钱的吗?”
闻人月离得太远,一句也没听清,又叫了一声“师父”。
杨岁卿懒懒道:“剩一间房就定下,问我做什么?……一点工作自主性都没有。”
“什么性?”
那厢闻人月听到“定”就跑下去了,留元泽在饭桌上疑惑重复。
“这位更是史诗级理解。”
杨岁卿嘴角撇了撇,笑得很轻淡。可惜说的话,元泽是理解不来了。
元泽:“大师,您醉了……大师,趁你徒弟不在,我想问问,你怎么想着去当方士呢?是有什么靠谱的门路吗?”
杨岁卿体谅他是一只鬼,有问必答,反正他哪天被超度了,这话也传不出去。
他说:“老天硬要我当,把我塞了过来。”
元泽“头一回听见这种说法……那么您是上天赏饭吃喽?莫非是天上掉下一本秘籍,让您去当方士?还是家门口过了个老头,跟你说天生有奇缘?”
他说的这些,都是话本爱写的故事……
杨岁卿半眯着眼,轻笑着摆了摆手:“都不是,是我……我从天上掉下来。后来……出了些事,回不去了。”
闻人月定完房间上来一听,只听到一句“……出了些事,回不去了”,大惊失色!
师尊,回不了天庭?那我们可怎么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