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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皮仙人(十四)

    天书梦诀能通过对方一瞬的魇思,扩出一方完整的梦境。

    闻人月在匆忙从村子进入槐城时,曾问过师尊:这梦既然是梦,我们要如何分辨梦中发生的一切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经过梦主粉饰过的虚假夸张情景?

    杨岁卿答:只盯着痛苦看即可。在梦诀复现的噩梦之中,总会将痛苦真实而完整地显现出来,经不起粉饰。

    那除了痛苦,梦中的情感是真实的吗?那些喜怒哀乐……

    杨岁卿久久没有回答,后来他说,如果认为除了痛苦都是真实的,人难免会沉浸在梦里……所以除了痛苦,都必须是假的。

    闻人月想,自从当了神仙,他就几乎不再做梦了。似乎神仙没有体会这种痛苦的机会,也不会有沉浸在梦里的可能……

    ……

    这一回入妖狐的梦,闻人月没再掉之前的链子,他没睡着,精神抖擞。

    但他好像又掉进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坑里。

    他歪歪扭扭地站起来,或许不能叫站,他四肢全无力气,只能尽力趴着把自己沉重的身体撑起来。

    他这是真变回了猴子?

    闻人月努力征服着不听话的四肢,低头端详着自己莫名长了白色绒毛的四条腿。

    他想用手摸一摸脸,看看自己的俊脸有没有变成猴脸,谁知刚一抬手,险些因为失去平衡而栽倒。

    他尽力忽视四肢顺拐的奇怪感觉,试着向前爬了一段。

    醒来的地方四周无人,他四下环顾了一阵,草杆子长得比他还高一截,遮挡了所有视线。

    前方不远处有流水潺潺的声音,他踩过一片绿茸杂草地,脚下终于踩到了一片湿软的泥土上。

    他小心地从草堆里钻过去,探头看向河面。

    闻人月被自己吓了一跳。

    他看着自己四不像的面目,一时有些接受无能。

    河里嬉游的小灰鱼也被他吓得钻进了石头缝里——为什么他会长着一张狗的脸,鹿的角和一对鹿耳朵?

    对着溪流竭力分辨自己是狼、狗还是狐狸的闻人月听到了有人在靠近,一时无从躲藏,只能把身子尽力埋进了草堆里。

    “是我。”身后的人弯下腰,阴影把他挡了个全。

    闻人月猛回头,鹿耳朵飞了起来:“……师尊!”

    杨岁卿低低地念了什么,没等闻人月听清就止住了话音。

    他看着闻人月看了许久,随后伸手提起他后脖颈,把他捧在了怀里。

    闻人月四肢僵劲不能动,一来是亲眼看着自己沾了泥的毛爪子在师尊的青衣衣襟上踩了几个泥点子,二来是在困惑自己怎么变得这样小、还变成了这么奇形怪状的四不像。

    三……三来他想到——师尊到底是怎么从这个奇形怪状的造型认出他的!

    这就是话本里常说的,化成灰我也认得你吗?!

    “师尊……我变成这样,你怎么还能认出我?”闻人月憋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问道。

    杨岁卿手指虚点他额头,闻人月看着他的指尖泛起一阵金光,猛然想起天书的禁制:“师尊从妖狐手中拿到了人皮和原稿?”

    “对,我的仙力恢复了。”杨岁卿顺势把他的爪子用仙诀清理了一番,“这回下界的历练,算你不合格。”

    “哎?!”

    杨岁卿悠悠然道:“擅自变成这副样子躲懒,接下来在妖狐梦里只能我来解决问题,我说的有错?”

    闻人月悲催地抖了抖耳朵,说:“没错,师尊您说得都对。”

    变成这样,小命要紧,他向来能屈能伸。

    他们走过荒草地,又重新回到了那个村子里,闻人月适应了四肢后,自觉向师尊提请挪个地方。

    他趴在师尊肩膀上垂挂着,远远看着像一条白色大貂毛领子。

    梦中的村子仍是熙熙攘攘的样子,杨岁卿往村口走去,坐在村口扇扇子的大爷忽然向他搭话道:“哎,哎,小兄弟,你身上挂了个什么?”

    闻人月一惊,险些从师尊肩膀上滑脱,忙亮了爪子抠住他的衣服,杨岁卿面不改色,指尖微光一亮。

    那大爷立刻改了口:“……老头子我真是上了年纪,眼睛都不中用了。小兄弟,这小狗你叫它经常下来走一走,别总是抱着搂着,给它宠坏了。”

    杨岁卿微微笑了:“它通体纯白的,沾不得灰。”

    闻人月听了,毛茸茸的大尾巴甩了两下,虽然不是在夸他,但他听了怎么有点高兴呢?

    大爷摆了摆手,也不再劝,反倒杨岁卿又搭话道:“大爷,敢问这村里是不是有个药坊?”

    “小兄弟来求药啊!那你来得太不巧了……我们村唯一的药庐在后山,前些天发了山火,走水了。大火把那药庐烧了个干净,唉,大伙连那大夫的尸骨都没寻见,大约也是没了……你若是急着看病,还是借匹马,去隔壁的槐城吧。”

    “后山……”杨岁卿思忖片刻,面上带了些哀意,“不瞒您说,那位大夫与我家父有些交情,我特意受家中嘱托来拜见的,谁知……唉,我实在心里难受,想上山替家父祭奠一番。您能帮忙指个后山的路吗?”

    大爷也跟着哀叹一声,往后指了个方向,杨岁卿好言谢过,扛着闻人月往后山的位置走去。

    闻人月小声在杨岁卿耳边问:“师尊,他怎么能看见我们?!”

    “这梦,不大一样……”杨岁卿望了望村口,答道,“我给你上了道移形诀,他们看到你,也只会觉得是个普通的动物。”

    他走过药坊的位置,闻人月看着门铺,果真变成了一个烧饼摊子:“这村里的药坊怎么不见了?”

    杨岁卿没回答,只管往西南方走,他在一户人家的位置停了停。

    闻人月见他停下不语,也跟着往那边瞥去,看见一个老婆婆正在纺着绸布,一旁的年轻女子笑着在剥蚕丝。有个小男孩在院中跑来跑去,像个田中草茎上一个劲儿蹦跳的蚂蚱。

    “?”闻人月似乎觉得这场面有些违和,他望向师尊的侧脸。

    杨岁卿转头过来,眼神中带了点鼓励的意思。

    闻人月心道不好,师尊随时随地的历练小考又开始了……他试探着开口道:“师尊,这里有哪里不对劲。”

    “废话。”杨岁卿点评。

    究竟有哪里不对劲?

    闻人月看了看前面的路,又回身看去。杨岁卿看着他扭来扭去,伸手捏了把他的毛绒脸:“为师但凡能选徒弟,绝不会选你这个路痴。”

    闻人月不敢吱声,一听到“路痴”这个关键词,他立刻反应过来,脑中灵光大作,呜呜地说:“素……小芹……”

    杨岁卿终于放开了他的脸,道:“这是小芹家的位置。妖狐梦里的村子,不是我们去过的那个村子。”

    这同时也解答了药坊不在村中而在后山的问题,闻人月恍然大悟,似乎并未想过二人梦境会有出入。

    他意识到这一点后,观察到周围人的衣着似乎也与小芹那个年代不同,他们跟着妖狐的视角,进入了时间更早一些的村子。

    他们去后山时,天空飘起了丝丝缕缕的雨,后山本就没有石阶路,一整条上山的山道沾了雨水后泥泞不堪,杨岁卿沿着村民们踩出的土路往上走去,越走入深山,路便越陡峭,两旁的树也变得密集高耸起来,交叉的枝条挡全了头顶的光。

    他拨开险些挂在闻人月毛毛上的枝条,树杈太多,他顾不上拨开,索性把徒弟从肩膀上摘了下来抱在怀里。

    闻人月已经被晃荡的山路晃困了,被师尊一搂着,就脸朝着他衣襟,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杨岁卿看着他这副不成器的样子,又莫名想起大爷那句“别给他宠坏了”,摇了摇头。

    等爬到了山顶上,目光所及之处显出一片焦黑的烧灼痕迹,远远看见一处坍塌的草庐。闻人月也被这股味道惊醒了,在他怀里探头去看。

    慢慢踩着地上烧焦的草茎往里探去,有几块松动的木梁在他身后摇摇欲坠,杨岁卿环顾草庐内,最显眼的便是那个烧毁的药柜,其次便是许多药罐。

    他退出草庐,路上踩到了一个硬实的东西,挪开脚,发现是一块黑玉石吊坠。村民来草庐搜寻时,应是把这东西遗漏了,那吊坠上的挂绳已被烧尽了,只余一点黑糊糊的绳尾。

    “终于找到个有用的。”杨岁卿道,他手指一动,一道追魂诀打了出去,那金光只挨到了玉石上,就被一道猛火烧断了。

    “嗯?劫火?”杨岁卿下了一道定神诀,又被同样的劫火打断。

    杨岁卿皱了眉:“这是仙人渡情劫的劫火……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想了想,又说道:“难怪这道梦境里的人能见到我们,原来是谪仙的梦。我们这些入梦之人,便都成了梦中人。”

    闻人月也跟着傻了眼,连一道桃花劫都没有的他,自然也没机会见过其他仙人渡劫,他问道:“咱们怎么会闯进仙人的梦?等等……意思是那妖狐是个仙人?”

    他们一时间,都回想起了这本书的名字——《狐皮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