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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皮仙人(十三)

    闻人月见师尊走了回来,走近了才看出对方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问道:“怎么样,那妖狐死了吗?”

    杨岁卿轻轻摇头,在他的木头人徒弟旁边用剑撑着身体坐下了。

    他道:“听这妖狐所言,是她身上的槐树枝条操纵了她,所以才犯下了这桩剥皮案。那槐树枝条确实是个诡奇之物,暂不下论断。我们可以趁妖狐虚弱时,去她梦中一探究竟……现下你仙元尽失,而我是个凡人,元泽又难堪大用,此地也无人能施展天书梦诀了。”

    闻人月的手指勉强能动,但让他以这个被天书抽空仙元的干涸状态,期望他来写一道完整的天书梦诀,还是太过强求了。

    拂开徒弟衣摆上掉下的石沫,杨岁卿倾身过去,偏头道:“……我想到一个法子,能让你的仙元尽快恢复。”

    闻人月硬着脖子,眼睁睁看着师尊靠近他,连衣袖都蹭在一起,周遭安静,连衣料摩擦的声响都被放大了。

    但是,师尊靠得太近了,靠得这样近,是要做什么?有什么办法需要这么近?

    他能感受到对方的视线在沉默地打量着他。黑暗里他不敢眨眼睛,生怕会错意让自己难堪。

    他喉口轻轻动了一下,轻声问:“什么法子……”

    杨岁卿暂时没有答话,温热的吐息就在附近。衣料摩挲的声音窸窸窣窣地响起来,让他更加紧张起来。

    他心里好像摆上了一面重鼓,一边重重敲着,一边听着那一阵阵回音。

    闻人月在年少时,曾遍阅话本无数,家附近书摊的书早已不够他看了。有些狐朋狗友变着法找来本子,同他打交道,问他讨赏银,也因此,他曾被无知无觉地塞过一本南风本子。

    那一日,他看完晕晕乎乎的,第一时间竟想再去讨来一本瞧瞧。这危险的想法被他连着本子一起扔进了后院的河沟里,还发了个什么誓,后来再没人敢给他塞那种书。

    现在随着师尊的接近,他却无端开始想到那本子里的诸多描写……

    闻人月的眼睛眨了一眨,潜没于黑暗中的师尊面容很模糊,但他能清楚地摹出他的样貌,继而摹出那双敛着寒意的眼。

    这一刻,他忽然不合时宜地想到,那双眼,他仿佛在哪里见过……或许是黑暗催发了他的幻觉,他的眼前现出许多特别鲜活的神情——或喜或怒,是现在的杨岁卿很少会表现出的情绪。

    “张嘴。”

    闻人月心里一悸,来了!

    他们仙人之间,原来并不忌讳师徒的……

    闻人月先下意识紧抿起嘴唇,随后他闻见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正要开口询问,上唇却忽然贴上了一片略有些温凉的皮肤。

    他没想到是手臂,但又暗暗在心里骂着自己大逆不道的幻想。

    闻人月仓促间抿进了一大口血,顿时呛住了,他正要咳出来,却被杨岁卿一手捏住了下颌。

    “吞。”杨岁卿命令道,“不能浪费。”

    闻人月一边咳喘,一边小口小口地抿着汩汩而出的鲜血,师尊的手腕抵在他嘴角,微微向下压,另一手仍捏着他的下巴。

    他吞得很艰难,也因为敏感的嗅觉而难受着。

    师尊的血里有着很浅的恶念味道,但送入闻人月口中时都会消失不见。

    闻人月被逼着喝了几口后,胸口微微发烫,混合着一股无从发泄的怒意和无处可寻的痛楚,一并袭上心头。

    他不知道是因为这恶念,还是因为师尊本身。

    自从喝进了杨岁卿血后,一时间闻人月有些恍惚,他似乎感受到仙元深处有什么禁制正在逐渐松动。

    他再度咽下喉口堵着的那口血,终于拨开了脑海里那层纱雾,看到了杨岁卿仙元深处埋藏的过去。

    闻人月遥遥望着下面的人,他飘在空气里,似乎只是一粒微不起眼的沙尘。

    身着金鳞甲的杨岁卿就地坐在营帐门口,一帮仙将拿来仙草往他被撕裂的左手臂上糊,他抹去了眉角淌下的血。脸上污七八糟的混着凝固的血液。

    远处的战场上,一头小山般的妖狼被切去妖丹,蒙了白翳的瞳孔遥遥与营帐里的所有仙将对望,他们一抬眼,就可以看见这具庞大的尸体。

    所有将士都默默离开了,无人敢当着隐石仙君的面讨论他的功绩,他杀得太快、太狠,用“功绩”二字已是对他的侮辱。

    他们都当他是天道降下的神将,所以他要战,且要死战到底。

    他手里始终提着的那把剑,其上剑纹繁复,剑身刻荻花铭文,剑柄与剑尖却隐有裂痕,是他那把斩灭万妖的荻花剑。

    浓郁的死气绕着荻花剑,在他甩去剑身残血时,那死气又都一闪而逝,像是被荻花剑吸收了一般。

    “……撑住,别碎啊。”

    那时杨岁卿的语气,还不似现在这般死气沉沉,一声轻巧的央求,对这把剑说的。但他那语调却好像在说,碎了他也不甚在乎。

    杨岁卿浑不在意地回头看去。

    身后的天上洞开了一个黑沉沉的裂口,其上纠缠着诸多冤魂,正不断逸散着恶念。

    “他胆子小,若是有机会再回天庭,看到这东西,肯定又要吓回人间去了。你说是不是?”杨岁卿对着剑碎碎念道,“……他不想回来也没事,这里也没什么好的。就算不来,这东西我还是要斩绝的。”

    “如果我中道崩殂……嘎嘣死了。那正好就,谁也不亏欠谁了……”

    一阵心悸将闻人月的魂唤了回来,他牙齿一合,撞上了师尊的伤口,对方嘶地一声,险些用另一只手给他下巴捏扁了。

    “师、师尊,好冻、好痛!”闻人月哀嚎着松开牙。

    杨岁卿松了手,终于把手臂挪开了:“好没素质,我好心给你充电,怎么还咬人?”

    这一句倒有些像方才那幻觉的语气了,闻人月发现师尊每回说怪话时,好像会短暂地变回那个说话清奇、悠然洒脱的隐石仙君。

    闻人月再往师尊遮起的手臂上一瞥,借着微光,他勉强能看清一道狭长的剑伤横亘在上面。

    那旁边支着的石剑上还残留着血迹,分明是师尊自己动的手!

    “师尊,你这伤口得处理!”

    闻人月着急扯过他的手臂,如今杨岁卿被迫当了凡人,自然没那么多仙元来修补伤口。

    杨岁卿摆了摆手,浑不在意地把自己偏长的那个袖子撕开一个角,用眼神示意闻人月帮忙。

    撕拉一声,这回师尊的衣裳不是断袖了,成了新潮的半袖衣裳。

    喝完血的闻人月身体里仿佛有使不完的劲,接过袖边给师尊好好包扎了一下,他在凡间修行时常有摔打,包扎止血已是家常便饭。

    不一会儿杨岁卿便止了血,没事人一样动了动手臂。

    闻人月:“好师尊,别展示你的怪力了,血刚止住,你就别动伤口了。”

    他刚一说完,也有些愣神,他什么身份,竟敢指教师尊了!

    杨岁卿似乎也没说什么,只是放下了手臂,剑也默默抛给了闻人月拎着。

    在文泉司任职时,闻人月没少帮师尊拿这把石剑,经过那一瞬闪回后,他却有些在意,借着黑暗不着痕迹地抚过剑身。

    石剑乃整石雕琢,上面没有刻上任何剑纹,同时更不会刻有“荻花”二字。

    闻人月难以解释自己的那种在意,方才饮下杨岁卿的血后,似乎隐隐之中,与面前的仙剑也建立了些许关联。

    他无端觉得这把剑十分熟稔,努力回想着那道仙元回忆,又回望了一眼师尊,随后意识到——这把石剑与荻花剑长度一致,竟连剑身剑柄都如同模一般。

    闻人月摸到平日里师尊喜欢摸的那个剑柄位置一探,竟有一道和回忆里一模一样的裂痕。

    是巧合吗?

    “别愣着,去狐妖面前画你的阵。”杨岁卿轻推了一把闻人月后背。

    妖狐躺在地上盯着他们,神情一时挣扎,一时怨恨,混乱得很。

    闻人月被她这样盯了一会儿,只觉得脊背发凉,手里的仙笔便画得更快了些。

    天书梦诀是他被狐女小芹追击时领悟,危险来临之前的灵光乍现,使得这道诀成为他记得最牢靠的仙诀。

    金墨漫涌而出,他点向妖狐额头。妖狐却倏然伸手,抓住了他的笔端。

    闻人月:“?!”他向外抽笔,但那笔被妖狐紧紧攥着,动弹不得。

    杨岁卿在旁说:“紫苏姑娘,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不妨一同交代了。”

    妖狐紫苏又落下泪来,金墨离她额头太近了。

    那些槐树枝条似乎察觉到不对,开始顺着她的手臂往手指间爬来,所过之处,紫苏的身体皮开肉绽。

    她的喉口被枝条勒出血痕,但她不依不饶,竭力说道:“梦中我……非我,往事……不可追……”

    在槐树枝条即将触到笔尖的那一刻,妖狐放开了仙笔,闻人月猛点向她额头,与飞扑而来的槐树枝条争夺着最后一刻!

    他能感受到槐树枝条里满满的恶念,若缠上仙笔,怕是会连累他的仙元,但闻人月丝毫没有后退之意,将仙元全部灌注到笔尖。

    千钧一发之际,一根细长的槐树枝触到了笔尖,金墨立刻被浊成了墨绿色泽,闪烁着不明的暗芒。

    闻人月暗道不好,可他那笔势已经无法止住了!

    他忽而心念一动,听到一声闷沉的铮鸣,一道锐利而无形的剑气连着那染黑的笔头与枝条一并斩断了。

    笔落在了妖狐额中,他们被瞬间带往了这道沉梦里。

    陷入沉睡前的最后一刻,闻人月在想,师尊凭什么成了凡人还能虚空使出剑气?

    他到底哪里像个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