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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飞光飞光

    亭中圆案,杯盘渐趋狼藉。苏清方陪坐在旁,眼神落在微澜的湖面,神思早已经不知飞到了何处。

    她想到了李长吉的诗:“月寒日暖,来煎人寿”,果然贴切,尤其是被逼着做不喜欢事情的时候,更是煎熬。

    忽然,也不晓得是谁说了一句投壶,大家兴致顿起,连声命人取来壶与箭,摆在庭院里,争前恐后要赛个高低。

    苏清方本就不善此道,见状,便趁着无人留意,默默后退,逐渐与众人拉开距离,溜了。

    甫离开热闹的凉亭,苏清方四肢舒展,抻了个天大的懒腰,又左右转了转脖子,终于觉得自己从一个木偶变成了活人。

    一旁的岁寒眉头紧紧,担心提醒:“姑娘,你就这样走了,夫人知道了要生气的。”

    “不这样,你家姑娘要没气了,”苏清方苦兮兮讨饶,挽上岁寒的胳膊,悄悄安慰,“没事的。我们就在这附近走走,不远。等我娘来了我们再回去就好了。”

    岁寒也觉得呆在那儿没意思,喜滋滋和苏清方一道沿着池塘散步。

    正走着,忽闻灰青甲山后隐隐传来两个男人的议论声。

    一人感叹:“席间那位苏姑娘,倒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可惜父亲早亡。”

    又一人应和,语气戏谑:“是呀,否则也不至于这个年纪也没有婚配了。外甥女毕竟没有亲女儿亲,卫家能帮衬她的有限,娶她不如娶卫漪。不过若是能得她为妾,确实是美事一桩。”

    那人哂笑,“你想得美呢。人再怎么说是官宦之后,你家是通天的气派,能纳她为妾?”

    声音随风断续飘来,字字刺耳。岁寒听得火冒三丈。

    她们姑娘明明是因为守孝才没有谈婚论嫁,到这些人口中竟成了没人要,还妄想纳妾?纳他个狗头锤子!一群虚伪附势之徒,人前一套人后一套。

    岁寒攥紧拳头就要冲出去理论,被苏清方一把拉住胳膊离开。

    “姑娘!”岁寒愤愤不平喊。

    苏清方漫不经心挑眉,“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同这样的人有什么好计较的?”

    这类言语,其实已经不是苏清方第一次听到,不过是和卫滋一样的人物。

    若是换作以前,苏清方一定会至少让对面难堪一下,现在只要不太过分,像卫滋准备来强的,口舌之快的事,听过就听过了。毕竟真闹开闹僵,反而落人话柄,不好收场。

    苏清方把岁寒拽到空旷无人的地方,见岁寒还噘着嘴,笑道:“行了,我们来斗草吧。”

    斗草斗的是韧性。苏清方原是想哄岁寒提的,随手折下一根,是新生的狗尾草,嫩得能掐出水来,没两下就断了。输了又不服气,瘪着嘴说自己没有好好挑拣,不算,再来一次。

    岁寒嘲笑,“姑娘你耍赖。”

    苏清方抿唇,寻了个折中的办法:“那我们三局两胜。”

    “行吧。”岁寒大人大量同意,重又择了一根草茎。

    两人把各自摘的草茎交结成十字,互相拉扯,斗得你来我往。

    较得正欢时,苏清方眼角余光瞥到不远处树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叉手看着她们。定睛一瞧,竟是李羡。

    阳光被浓密翠绿的枝叶筛过,在他身上落下阴碧斑驳的光影,明明暗暗,随风微晃。

    一不留神,手上的力道松懈,草茎未断,却被从苏清方手中扯开。

    她输了。

    苏清方霎时回神,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败局,又瞪了一眼始作俑者,脸色不太善。

    再要扳回来得五局三胜了。

    倚树而立的李羡莫名遭瞪,嗤笑反问:“刚才还和人有说有笑,见到孤就是这副表情?”

    还是说那群人中有她钟意的,所以可以悦色和颜?

    苏清方意识到自己的冒犯,转着手里已经弯折的狗尾草,否认道:“没有……”

    她才没有给太子殿下甩脸子,她小女子一个怎么敢呢,是太子殿下看错了,还说遇见她没有好事。

    这回落到她头上,也算应验吧。

    他们大概八字相冲。

    “是吗?”李羡轻念,漆黑审视的瞳仁里笼着一层怀疑,投在妆明衣绣的苏清方身上,显然是不相信。

    至少方才她看起来心情不比现在差。

    被紧盯着的苏清方默默挪开了视线。

    实话讲,苏清方不喜欢李羡拿这样检视的眼神看她。可能因为在他面前不自觉的心虚,何况此刻她真的在说谎,再加上之前和他对峙的不好体验,于是岔开话题问:“殿下怎么在这里?”

    面对这样简单的问题,李羡却顿了顿,挡在臂后的手指无声捻了捻,不咸不淡道:“听说府上有一株并蒂莲,无事来看看。”

    说起那枝并蒂莲,可谓深得卫家人重视。打从有人发现花苞,就派人保护了起来,以防鲤鱼跃出来咬坏。

    先前池子里还养了几对水鸟,不知道什么原因全被赶走了,据说是因为啄了人。若非如此,可能还要防范水鸟啄花。

    开花的话,大概还需要十几日吧,可能要到端午后。

    一般人也都该知道四月中旬是没有荷花可看的吧。而且他真的有不忙的时候吗?

    苏清方露出了一个差不多的怀疑眼神。

    这次轮到李羡被看得局促,反问:“不信?”

    “没有,”苏清方莞尔一笑,撇清道,“只是替殿下可惜。殿下好不容易空闲,却不是看荷花的时候。”

    嘴上说着为人着想的好听话,李羡却莫名觉得她的表情里透着几分讥诮,仿佛是在嘲笑他的不合时宜。

    来之前,李羡根本没注意时令的问题,来之后才察觉自己有多愚蠢。这个时节说来看荷花。

    也许,那夜捡到簪子,他就该让灵犀直接归还,而不是顾忌授受此等私密的东西恐怕会给两人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不如自己私下还她。现在他借口看花跑一趟,还是一个无比蹩脚的借口,更像是刻意为之了。

    一根簪子,凭什么值得他刻意跑一趟。

    这个决策本身也是蠢笨的。因为即使他来,也不一定能刚好遇见苏清方。

    对面的苏清方见李羡的脸色别扭,想自己随口的无心之言可能刺到了他,实则她真的没有什么暗戳戳的嘲讽。但惹来贵人的误会,也只能找补道:“不过栀子花开了,很香,就在前面,殿下如果喜欢,可以去看看。”

    至少不虚此行。

    苏清方见太子府不怎么栽花卉,更多的是绿植,可能没有栀子花。

    花木娇贵,需要精心照养。临江王府作为曾经的囚笼,没有人会花费心思布置这些东西。二封太子的李羡也已经不再留心风花雪月,没有特意命人捯饬。当然,李羡也会赴一些花会月宴,但无一例外都抱着另外的目的。

    经苏清方一提,李羡似乎也闻到了风里清淡悠远的栀子香味。

    杨廷秀有诗曰:“孤姿妍外净,幽馥暑中寒”,恰如其分。

    李羡暗暗摸了摸袖中之物,正要开口:“那天夜里……”

    苏清方在很仔细地听。突然,身后的岁寒脸色骤紧,急忙扯着苏清方的衣袖,低喊:“姑娘姑娘!”

    顺着岁寒使眼色的方向看去,苏清方远远眺见去而复返的母亲,心中大呼不好,连忙对李羡欠了欠身,“殿下恕罪,我还有事,先告退了。殿下放心,那天夜里的事我不会乱说的。”

    他不是说这个……

    然而没等李羡回应,苏清方已经提起纷繁复杂的裙子离开。起初几步还勉强维持着淑女风范,后面越走越着急,直接跑了起来。

    两人慌不择路,竟跑错了方向,又拐回来走另一边,嘴里嚷着“错了错了,这边这边”。

    怪滑稽的。

    李羡不由轻笑,转身正欲走,忽然觉得不太对劲,又回头看向女子奔逃的背影。

    这个颇具特色的跑路姿势,好像……在哪里见过?

    李羡眯起眼,仔细端详。

    一些想不太通的东西逐渐浮出水面。苏清方此时提裙狼狈奔走的背影和那天夜里鸭子似的白影重叠到一起。

    分毫不差。

    “呵,”李羡醍醐灌顶,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切齿低语,“原来是你。”

    那只健步如飞的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