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人类年龄的计算,那个女人大约五十上下,与她沉睡之前看到的那些和善友好的村民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衣服样式古怪。
此刻这个让她觉得面善的女人哭肿了双眼,脸上的悲痛似乎快把女人溺毙。
她并不知道女人在树下哭了多久,此刻女人形容狼狈,眼睛红肿,连声音都是嘶哑无力的,在冬夜的寒风里瑟瑟发抖,却不肯离去。
她听见那个女人低低的祈祷。
“若娘娘救我儿子一命,我愿意把我的一切都献上,哪怕是命!”
她很是惊讶,她以为耗尽一切的自己不会再有醒来的那一天。
但是她醒了,在自己最喜欢的人类有求于她的时候,在最无能为力的时候醒来了。
虚弱的她甚至无法与对方对话,更别提任何的帮助了。
好在女人似乎并不真的奢求有神灵现世拯救她于水火,更像是走投无路下选择只能选择最没有可能的办法。
心中的痛苦无法排解,女人在哭声中用几乎发不出声的嗓子把自己的磨难一点一点地说给沉默的树。
*
女人原本拥有幸福的人生,勤劳的她,疼爱她的丈夫,年轻有为的儿子,一片光明的未来。在外工作的儿子准备将他们夫妻俩接到城中居住。
但是天有不测,冬日寒冷,平日来去自如的山路也变得危险莫测,女人的丈夫在外出时意外摔落,等被发现时已经告别人世,儿子在赶回来的路上也因车祸重伤,似乎也时日无多。
美好平静的生活一下子离这个幸福的家庭而去。
明天她将赶往医院陪伴她的儿子,而离开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她凭借着长辈们的只言片语,找到了这里,为她儿子做最后的祈祷。
*
尽管松婶的语气很平淡,只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但秋年能感受到她心中的悲伤和难以言说的遗憾悔恨。
很有共情能力的他也跟着心情低落,总觉得后面也不会是一个很好的结局。
手边突然蹭到了一片毛绒绒,他回过神发现是自己那条尾巴。
尾巴似乎感受到主体的难过,悄悄凑过来蹭进他怀中,微微颤动着似乎在安慰他。
众人都能察觉到这个故事里的女人或许跟松婶现在这样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没有人选择打断她的讲述。
*
在天亮之前,女人拿着一个长筒状的发光物体离开了,没能带走来自她的祝福。
天地间又安静得只剩下了风声和她。
她开始觉得时间变得很难熬,哪怕是当初回到山上的日子里,她也能在梦里参与人类的生活,热闹的回忆让她想要更快地恢复力量。
秋去春来,又是一年寒冬,她终于可以依托于她身上的枯枝,看到了最近的那座小山村。
令她惊讶的是竟然还有娘娘庙,她的枯枝依旧被握在神像的手中。
她听见了一个老人在昏暗空寂的庙里碎碎念,说着山中不安稳,说着一年来复杂的天气引动的灾害,说着独守空村渐渐老去的大家。
最后他说到了一个可怜的女人,一个送走丈夫儿子,就连女人自己,也如寒风中的蜡烛,随时会被一阵风吹灭。
老人絮絮叨叨,最后是一声叹息作为结尾,他静静站了片刻,转过身准备离去。
背后一声轻响,老人回头,是神像手上的枯枝掉落在了地上。
老人低头注视着枯枝,烛影在他的侧脸跳动着,但并不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枯瘦的布满老年斑的手伸出,捡起了地上的枯枝。老人郑重地对着神像弯腰,片刻后直起佝偻的身躯离开了。
枯枝被送到了那个可怜的女人手上。
那一晚,女人梦到了丈夫和儿子,带着幸福的笑容长久睡去。
她实现了女人最后的愿望,正当她准备抽回神识,回到本体的时候。
一道黑影叫住了她。
*
秋年听得正入神,本来以为是一个守护神黑化之类的故事,虽然不应该叫做黑化,而更像是因为保护欲过强而引发了一系列怪事。
就见松婶突然停了下来,表情古怪地看着在场职位最高的连既明。
她说:“接下来的事情,那个人嘱咐过我,不能让太多人知道。所以,我希望接下来尽可能少人在场。”
众人惊疑出声,有人反对道:“我们局里的人都签过保密协议的,协议的效力也很强,有什么是我们不能听的!”
连既明回头看了眼那职员,把人看得又坐了回去,只是脸上还是露出想听的神情。
他转回视线落在对面的人身上。
似乎知道这个要求显得有些古怪,可能没那么容易被满足,松婶叹了口气,再次解释:
“实际上如果不是确认了你们是可信的,这段往事我也不被允许说出来。那人说若是遇到不对劲的人,什么都别说。若是可靠,只用把关键告知其中话语权最大的人即可。”
“那人说,一切都是为了他们好。”
连既明和松婶对视着,漆黑如深渊的眼眸转为不可直视的灿金兽瞳,似乎要直直看到对方的灵魂深处去。
松婶也不躲不避,哪怕被这兽瞳注视过久,身体叫嚣着要逃离,她都没有移开视线。
以此证明自己所说的内容没有作假。
其他人也沉默地看着这一幕,静静等待着连既明的定论。
秋年感觉到空气突然凝滞,不由得抬头去看连既明。
恰好望见了有过一面之缘的金瞳,就这样维持着仰头看人的姿势定在原地。
一只手糊在他头上,手上一个用劲给他转了个身。
秋年:“……”
连既明压低声音:“怎么就没点长进,什么都想看一眼。”
然后抬起一只手挥了挥,声音平静,“这里有我就行了,你们先出去。”
其他人没有再提出反对的意见,安静地整理好手上东西,鱼贯而出。
秋年站了起来,跺跺因为盘坐着而发麻的两条腿,等着走在最后的凌岳把他捎带出去。
还没踩上宽厚的大手掌,他感觉自己的衣领受到了一股阻力,整个人不自觉往后倒退两步。
“你留下。”简单的三个字决定了秋年的命运。
秋年不可置信地扭头,没忍住用手指着自己:“我?”
“不干不干,这种一听就是大秘密的,哪里适合我这种小虾米听,我还想活久一点呢。”
秋年疯狂拒绝。
然而他的“坐骑”早就在对方的眼神示意下离开了。
望着离自己很遥远的地面,秋年有一瞬想要复刻之前逃亡的方式。
可惜被一眼识破的男人捏住了衣领,动不了一点。
“这事情或多或少你也有关,别忘了你是唯一一个能看到树傀的。”
看完小人一系列试图逃离的表演,连既明总算慢悠悠地开口提醒了道。
“你不早说!”秋年瞪向连既明的眼里写满了这四个字。
他一怒之下在离男人最远的地方盘腿坐下。
“怎么对上他就气性那么大呢?”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还没等秋年仔细思考,就被松婶的动作打断了。
*
把堂屋挤得满满当当的人陆续走出去,最后一人还顺手把门掩上,原本充满了阳光的房间瞬间变得昏暗。
透过各处缝隙钻进来的光柱中恰好有一柱打在了秋年坐的地方,把本就精致的小人照得闪闪发光。
看着这一幕的松婶没忍住露出一点笑意,温声提醒对方别坐太靠边。
见小人听话得往中间挪了挪后,她终于抬眼看向对面黑暗中的男人。
“在接着讲之前,我想先请你看一个东西。”
她抬手在自己脖子上拂过,本来隐于黑暗中的脖子竟浮现出一圈发着光的符文。
符文并不像现存的各类文字,是从未见过的文字样式,形状古朴玄妙,衬得松婶这张本就不似人类的脸更加妖异。
秋年那在黑暗环境中本就扩大的瞳孔在此时又大了一圈,几乎占据了整个虹膜,漆黑的瞳孔反射着光芒,或许是符文的光,又或许是别的什么。
他对自己眼睛的变化并无察觉。
但得益于现在这个形态对他身体素质的增强,他能将松婶脖子上的符文间细小的勾连看得一清二楚。
看着这符文,秋年总觉得心中发毛,身体跟自动装了导航一样挪到了连既明的手边。
其余两人也没在意他的反应。
“如何,你可认得这符文?”
连既明摇摇头,“这样的文字,我从未见过。”
松婶倒也不失望,只是继续解释:“那黑衣人给我下的,他说我的事情不能被太多人知道,我必须为此守口如瓶,否则这符咒会在瞬息之间杀死我。但我告知合适的人,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前辈就这样让他下咒吗?”秋年抱着尾巴,没忍住提出问题。
松婶失笑:“怎么可能任由其他人把控我的命脉?”
“那……”
“当然是因为我打不过他,黑衣人的实力深不可测。或许还在这位连科长之上。”她有些郁闷地摇了摇头,可见此事对她还是有些打击的。
“那您怎么知道他是合适的人的?”秋年毫不客气地指了指边上那位。
“那人只说我见到人就知道了。所以我见到连科长时,心有所感,或许就是这个人了。不然也不会轻易信你们。”
也许是在场的人比较少,松婶竟也透露出几分随意来,单手撑在桌上支着下巴,还冲他眨了眨眼。
秋年还是好奇为什么他能在这里听,但还没等他继续问,连既明就打断了他俩的聊天。
“那黑衣人除了给前辈下咒,还做了什么吗?”
*
带着笑阖然长逝的女人还躺在床上,她刚要离开,就听见一道分不出男女老少的声音喊住了她。
“且慢,吾想和你进行一个交易,有兴趣吗?”
她并不在意,只以为是山民在何处发出的祈祷请求。
但很快她发现自己不能从枯枝中脱离,也联系不到山谷中的本体,她还没做出什么反应,就听见那声音继续说:
“莫着急,这交易对你很有好处的。你难道不觉得失去妖力,什么都做不到很痛苦吗?”
她一愣,但人类教过她天上不会掉馅饼,她并不打算搭腔。
“你这小丫头,好事也不干?算了,先让你体验一下吧。”
随着话音落下,她感觉浑身一轻,好像意识被抽离,而视野也发生了变化。
用意识感知外界和用双眼感知世界,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体验。
她很快意识到自己重新变幻出人类的身体,她依旧十分警惕,望向了发出声音的角落。
似乎是为了配合她的动作,那声音的主人从那被她用意识扫过后判定为没有任何生物存在的角落中走出。
就好像凭空出现一般。
那人一身黑色的斗篷,宽而深的帽子将他的脸完全遮住了,垂地的斗篷也把他的脚完全遮住,没有一丝特征暴露在外。
甚至无法感知到对方的体型。
她听见那人说:“怎么样,恢复力量的感觉如何?”
能在她完全没察觉的情况下控制住她,甚至还能强行让她化形,眼前这人的实力定然不可小觑。
她并不想在此与这黑衣人周旋,瞧准时机就打算硬闯,但同样还没有动作,就已经被定在原地。
她试图用表情来表达自己的愤怒不满,却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怎么那么着急?我把事说完,自然会放你走的。”
那人语调慢悠悠的,似乎还带着一丝孩子不听话怎么办的苦恼。
“你!到底想怎么样!你我非亲非故,帮我做什么?我也没有任何需要的地方!”
她激烈的语气却没有激起任何水花,黑衣人慢条斯理在屋子中唯一的椅子上坐下。
那位置甚至离床上的女人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