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打开城门。”
耳麦里传来特奥多尔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的,但好在还能听清。
优秀的猎人不该被他们的猎物围困。所以他要织一张网,织一张足够大的,足以将所有的猎物罗住的网。
而眼下已然有一个最好的选择。
他能清晰地听见耳麦里自己的允诺声。阿德勒觉得他和特奥多尔一定有一个人已经疯了,或许他们两个都疯了,里希特都是一群疯子。
“既然没有人擅长防守,那就去狩猎。”
是的,维尔斯特整座城市都可以做那张用于狩猎的网。诚然可以选择固城据守,但特奥多尔任然选择了最激进也是最彻底的办法。
阿德勒已经分不清特奥多尔的声音为什么而颤抖,是已经全然丧失理智的极端兴奋还是其他。他无法预料这头被压抑到了极致的凶兽还能做出什么更疯狂的举动。
他很清楚他自己也会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与其说对峙着消耗有生力量,还不如放开了让哨兵们杀得尽兴,这是他们最擅长的。
那么你要如何做呢?
阿德勒看着那些他熟悉的面孔。曾经海德里希给了他相当大的权力,这些人或许曾经是他的下属或许是同僚,也有更大的可能是被他杀害过亲友的仇敌。他们此刻站在这里只是因为他们有更大的敌人,胜过了他们曾经所有的仇恨。
去狩猎吧。拿起你们的刀和枪,去杀死那些怪物吧。
他的身体还很虚弱,伤口尚未完全愈合,随着胸口的起伏一点一点向外渗着血。年轻的少校强撑着精神娴熟地将一位位士兵按照旧制分成小队,命令指挥官们各自带领着成员向城市四周分散。
按照他和特奥多尔的计划,他们会尽量将怪物驱赶到旧城区。当然主城区的混战难以避免,只能首先保证工厂设备和农用地不会被波及。
至于核心区,则有另一道高墙可以阻挡怪物。有翼兽带着海德里希坠落之后,仿佛有某种屏障在组织着空中的怪物向那里去。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计划在核心区留有一定的人员看守。
林啸被他留在了最后,讽刺的是到最后站在他身边的只余林啸一人。
这位秘密警察的领袖亲自将他打磨好的利刃又重新奉给了新任执政官,这支几乎全是他的旧部组成的小队带着他的指令最先到达主城区特奥多尔的身边。
很快,工人们的分工也明确下来。他们都带着小型烈性炸药,在那些秘密警察的帮助下前往各处,作为后备手段。
约莫半个小时后,莱尔希的歌声短暂地停下。城市内部的布防已经基本成型,除了淅沥沥的雨声,整座城市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一般安静。
他看到特奥多尔向他身边走来,身后是一条蜿蜒的血路。直到他走近,阿德勒才看清他挽起的作战服,露出的左胳膊鲜血淋淋,手掌上满是愈合的刀疤,和新割开的伤口混在一起,还在流血。
血水混杂着雨水滴落,特奥多尔抬起手抹了一把脸。
利爪划过金属表面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林啸不自觉地捂住了耳朵。不止是这些声音让他开始感到烦躁,还因为血腥味。尽管雨水中那奇特的味道被冲刷掉大半,他还是感到一丝不正常的、原始的冲动在体内作祟。
阿德勒的神情很奇怪。他们之间相互交换眼神时,都能看见彼此的渴求,好像狼群看见一只肥美的羊羔。他强迫自己扭过头去,可那股奇异的血腥味仍阴魂不散地往他的鼻腔里钻。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咬着城门的方向不放。
特奥多尔走到了他们之前,立在高大的城门之下。门缝里鲜红的眼睛正上下地打量着。根据那只眼睛的大小,可以推测出守在城门处的那只怪物的体型相当庞大。
林啸咽了口口水。
想要……
血肉。
随着机械开始运转,钢铁制成的大门缓缓敞开一条缝隙。但显然那些野兽并没有耐心等待大门洞开。血肉碰撞钢铁发出一声闷响,
意识被拉回现实。林啸才猛然醒悟他刚刚的想法有多荒谬。他将求助的眼神投向阿德勒。
怪物的身躯层层叠叠,那些怪物拼了命地挥舞着利爪,循着那血腥的气味本能地向前冲。
被特奥多尔的血吸引的可不止他和阿德勒这些哨兵,和他们同源的变异种对血肉的渴求更加疯狂。
“少校,准备好了吗?”
他们的注意力被城墙外那些怪物分散开来,全然没有注意到特奥多尔已经将手臂的伤口包扎完毕,刺鼻的药味掩盖了大部分血腥气。
那些突破城门和同伴的爪牙下幸存的怪物被他身后更浓烈的气味吸引过去,直接越过三人所在处向城内更深处奔去。
阿德勒完全理解了他的意图。而恰巧,问这句话时新任执政官回过头看向了他的方向。
他看着那张他熟悉的脸庞。特奥多尔的眼中布满血丝,苍白的皮肤在雨幕中更显得诡异。
他确信自己从那张脸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只是一瞬间的失神,便被敏锐的怪物察觉到了可乘之机。
等到阿德勒回过神,怪物的利齿边近在眼前,蝴蝶刀堪堪贴着他的脸颊飞过,刺穿了那只犬科动物的软腭。他趁机抓住野兽滞空的前爪,将它甩了出去。
特奥多尔则更加干脆地割开了那些觊觎他的怪物们的喉管。袭击他怪物数量不少,大多是被微弱的血腥味吸引过去的。不多时,脚下的尸体堆成了一座小山。
哨兵的脸上满是鲜血,作战服也被染成殷红。
直到最后一只猎物走进他布好的网,机械门再次发出沉闷的咯吱声,缓缓闭合。那些野兽循着血迹而去,一直到城市最深处。
“很难想象。”阿德勒的嗓子几乎哑了,声音很低,他不确定特奥多尔是否听见了那句话,“他们只用三个月的时间就把你变成了这样的怪物。”
但他依旧站在这个怪物一样的执政官身边,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大概是幼时的情谊让他相信特奥多尔或许会是不同的,又也许是灾变面前他无暇思考他的忠诚究竟属于谁。
“你做了十年雇佣兵,你比我更了解那些怪物,所以我知道你敢赌这一把,是相信自己绝对能赢。”
这场绵绵不绝的雨和隐隐作痛的伤口正在带走他的理智,他似乎能隐隐约约听见特奥多尔的轻语,又或许是他的意识沉入深井之中的幻觉。
他似乎说着那就去赌一场吧,去相信他们可以成为这场狩猎游戏的赢家。他不会让预言中的毁灭就此来临,他相信维尔斯特终将迎来新生。
他坚信着。
他讨厌这种感觉,他想他依旧嫉妒特奥多尔,厌恶嫉妒着特奥多尔却又无比坚定地选择特奥多尔的自己。
“那这场战争以后呢,你想过吗?”
他没有选择等待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甚至没有选择将这个问题问出口。
阿德勒转身没入雨幕之中。
林啸看了看特奥多尔,又看了看阿德勒,迟疑了一会,选择了跟上阿德勒。
特奥多尔看着老友的背影再次隐入雨幕,却没有任何动作。
他的意识模糊,已经开始分不清眼前的人究竟是谁。他的眼前雾蒙蒙的一片,听觉也被大雨覆盖,鼻腔内只有鲜血的味道。唯一清晰的感知是手中紧握的刀柄,冰冷的,硬梆梆的。
他被解离,重构,灵魂仿佛飘荡在城市的上空,像一名真正的旁观者一样观察着城市逐渐崩溃。看着野兽在相互撕扯,争抢着庞大的钢铁怪物的控制权。渺小的人仍不知疲倦地狩猎着庞大于他们数倍的怪物。他们凭着对地形的熟悉和现代武器的优势,熟稔地砍下那些怪物的头颅,扒下它们的皮和血肉。
感知被拓展,他竟然在这一刻感受到了怪物的哀鸣,混杂着那些高昂的、不知疲倦的兴奋。越过欢呼着胜利的人群,被庞大的身躯摧毁的钢筋水泥之中他竟然觉察到一丝悲哀。那些死去时仍然圆睁的猩红双眼,好像仍旧死死地盯着他不放。特奥多尔后知后觉地开始干呕,但空荡荡的胃里什么只能呕出苦涩的胆汁。胃酸灼伤了食道,冰冷的雨水顺着食道流进胃里,于是胃也随着他的动作一阵一阵地痉挛。他为自己,或者说此刻他为整个人类的族群感到悲哀。
名为特奥多尔的怪物拖着他残破的身躯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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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声再度响起,不过这次的歌声并不只属于莱尔希一人,那些声音断断续续的,来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来自向导们的轻柔的歌声,来自男人们的号子,还有地底的稚童。
“他们在唱歌。”
这个诡异的想法突兀地从42的脑海里冒出,一度让他怀疑自己的听觉模块又出现了什么故障。然后他忽然意识到那只怪物停了下来,好像在欣赏那所谓的“音乐”。
少女轻巧地跃上怪物的脊背,用锋利的匕首划开怪物脊背的皮肤。诡异的是那只凶兽此刻却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感觉不到痛觉一般,直到少女将它的头颅砍下,它倒在地面彻底失去了直觉。
满脸血污的少女抬起头,一双懵懂的眼睛转向了42和81所在的方向。
眼神空洞,仿佛提线木偶一般。
庞大的算力正在飞速地处理现状,以至于完全失去了对这具身体的控制权,42几乎怔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猛然意识到VE-001的熵值激增并不单单源自计算机内部无法解析的异常程序,即使将那台机器完全重置也无法解决他们的问题。那个小女孩早在他之前已经用81号的数据覆写了那个程序……
奥莉维娅早在他再次回到这里之前就用81号的数据覆写了这个程序。
于是现实与虚幻的数据之间的界限模糊不清,如一张单薄的纸片一般一触即破。81号踱步于少女的身后,指尖轻轻一触化作数据的虚影,然后真实的城市在宇宙航行者的眼中展开。
本有无限可能的世界,在现实和数据交叠的空间内无限延展开,每一种可能最终汇集成一条蜿蜒向前的直线,观测者算力的尽头,宇宙的毁灭。
而后是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