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前,忘忧阁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客人到来时还带着满身血气,踉跄着撞开了大门,惊得满堂妖怪纷纷避让,一时间鸦雀无声。
“客人!”
侍从们慌忙迎上前去,却都在看清来人面容时齐齐噤声。
明明那人衣袍破烂,皮肤上纵横交错的刀箭伤,可那张脸上却笑得恣意,琥珀色的眼瞳亮得骇人,像是燃着一把将熄未熄的火。
更令人心惊的是,他脖颈处蔓延的诡异青纹——这分明是中了剧毒的征兆。
他一眼扫过阁内景象,沙哑的声音带着笑意:“你们晏阁主呢?”
“说过多少次了——”
晏雪临的指尖轻轻敲在桌面上,每一下都像是敲在金爪的脑门上,小豹妖缩着脖子,耳朵耷拉着,尾巴紧紧缠在腿上。
“在外人面前,要喊‘阁主’。”晏雪临叹了口气,“‘晏哥哥’这种称呼,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忘忧阁养了只没规矩的小崽子?”
金爪委屈地扁了扁嘴:“可、可是……”
“可是什么?”晏雪临挑眉。
金爪立刻闭嘴,眼珠子滴溜溜转,一副“我什么都没说”的样子。
晏雪临刚想再训两句,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侍从慌慌张张地闯进来,连礼都忘了行,急声道:“阁主!有人求见!”
晏雪临懒洋洋地往后一靠,狐尾在软榻上扫了扫:“什么人都想见我,我是那么好见的?”
侍从连忙从袖中掏出一物,双手奉上:“他说……您见了这个,必然会愿意见他。”
晏雪临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指尖突然僵住。
那是一枚青玉符,通体剔透,表面刻着繁复的仙门密纹,边缘却沾着暗红的血渍。
他认得这东西。
他上月才托人重金悬赏,却寻遍三界无果的东西,仙门独有的秘宝,听闻能扭曲人的感知…可这东西,早该绝迹了才对。
晏雪临的指尖轻轻摩挲过玉符上的血痕,眸色渐深:“那人还说了什么?”
侍从低声道:“他说……仙门的小玩意,他那里还有不少,不知晏阁主还需不需要?”
空气凝滞了一瞬。
晏雪临忽然笑了。
“带他来见我。”
厢房内,熏香袅袅。
晏雪临倚在窗边,正垂眸观察着手上那枚青玉符,神色淡然,门外脚步声渐近,侍从轻轻叩门:“阁主大人,人带到了。”
“进。”
门被推开,一道高大的身影踏入房内。
来人一袭玄色长袍,衣摆沾着干涸的血迹,袖口破损,露出几道狰狞的伤口,他赤足踩在地板上,每一步都留下淡淡的血印,却走得从容不迫,仿佛这点伤不值一提。
“晏阁主——”来人拖长了音调,嗓音沙哑,带着刻意的亲昵,“几百年不见,又混得这么风生水起了啊?”
晏雪临微不可察地一顿,他抬眸,对上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和一对赤红狐耳。
六条狐尾在男人身后舒展开来,尾尖滴着血,像是刚从厮杀中归来。
竟是和他同样的六尾狐妖。
晏雪临不动声色地在袖中掐了个隔音诀,淡淡道:“阁下是?”
“不认得我了?”男人咧嘴一笑,犬齿森白,“我是墨元啊。”
——墨元。
晏雪临的瞳孔微缩。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晏雪临的出身——有苏狐族,向来以流淌着祖上“上古天狐”的血脉而自豪。
但时至今日,因为不少狐族与外族通婚,血脉也渐渐稀薄起来,族内便以血脉纯度划分上下等级,血统不纯的狐妖被排挤至边缘。
幼时的晏雪临就是族内不受待见的、“血脉低微”的一只狐妖。从来也不愿和那些“血统高贵”的同族多打交道,只和家人居住离族地偏远的边角之地。
他和墨元虽未深交,却在族地的角落里有过几次照面——那个总在族地边缘游荡的杂血狐崽,偶尔与他擦肩而过时,眼中带着同样的讥诮与不甘。
后来晏雪临离开狐族,再未见过他。
如今再见,墨元竟已成了妖界闻风丧胆的煞星,而他……也早不是当年那个清高孤傲的小狐狸了。
“你怎么找上我了?”晏雪临轻声问。
因他当年堕仙连累全族,有苏族人都对他恨之入骨,但主动来上门给他献宝的,墨元还是头一个。
墨元大笑,径直走到他对面坐下,毫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刚刚的东西,晏阁主见到了?”他啜了一口,眯起眼,“我还有不少呢。”
说着,他袖袍一挥——
“哗啦!”
桌面上瞬间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法器、符咒、玉简……仙门秘宝的灵光几乎晃花了眼。
晏雪临的视线扫过那些东西,指尖轻轻触碰一铜制的罗盘——
——血气。
浓重的、未散的血气。
这些法宝……全是他杀出来的。
他抬眸,对上墨元似笑非笑的眼神。
“怎么样?”墨元歪着头,“晏阁主需不需要?”
原来近几年妖界出了名的疯狐,就是童年和他打过几次照面的墨元。
从前只听说有那么一只狐妖,热衷于到处搜刮仙门秘宝,吞食凡人精气,手段狠辣,行踪诡谲,更可笑的是,他干的不少“好事”,还总总被安在了晏雪临头上。
“那群伪君子设了陷阱围剿我,”墨元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指尖把玩着一枚染血的铜钱,“可惜啊,没弄死我,反倒被我啃了几条胳膊腿。”
他咧嘴一笑:“不过我也没讨到好,伤得不轻,只好吃了沿路的几村人类补补元气。”
晏雪临一顿。
墨元瞥了他一眼,忽然凑近,呼吸间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怎么?晏阁主觉得我残忍?”
晏雪临轻笑出声:“你觉得呢?”
墨元大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别装啦!你我都是被仙门和族人抛弃的杂种,谁比谁干净?”
他凑到晏雪临耳边,压低声音:“我知道你这几年都在查仙门的事……这些东西,我能帮你弄到更多。”
晏雪临沉默片刻,抬眼:“条件?”
墨元歪头,露出脖颈处蔓延的毒纹:“让我留在忘忧阁养伤。”
晏雪临细细打量了几瞬:“就这?”
“就这。”墨元晃了晃尾巴,“这毒你有法子能治?”
“小伤,”对面人回得轻描淡写,“我帮你疗伤…几日,就能好了。”
“不愧是忘忧阁的阁主。”墨元愉悦地往后一靠,“我在外面跑很久啦,累了,也该找个好地方歇歇,顺便——”
他对晏雪临眨了眨眼:“我也想和晏阁主交个朋友。”
————
墨元搬进忘忧阁的第三天,妖市上下就把消息传了个遍。
妖界少有的六尾狐妖,如今忘忧阁里就凑了两只了!一穿红,一穿黑。
穿红的自然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晏阁主,绝代风华、总是笑吟吟、话语勾人,可小妖们都知道,惹他不高兴的…第二天就“荣幸成为”了檐下的灯笼穗子!
而新来的那位,穿黑衣的……
“砰——!”
一声巨响,三楼雅间的门被一脚踹开,墨元拎着酒坛晃晃悠悠走进来,六条尾巴在身后得意地晃着。
他衣襟大敞,露出心口还未愈合的伤,眯着眼睛笑得肆意:"晏阁主——你这的酒不够劲儿啊!"
楼下的小妖们齐刷刷缩了缩脖子。
心中苦不堪言——又来了!这新来的狐妖,也不知道和晏阁主什么关系,成日在忘忧阁里整些动静,把大伙都吓得一惊一乍的。
晏雪临正在窗边喝茶,闻言头也不抬,指尖轻轻一勾——
“哗啦!”
墨元手里的酒坛突然炸开,酒液泼了他满身。
"现在够劲了吗?"晏雪临懒懒回话。
墨元舔了舔溅到唇边的酒,忽然大笑,猛地扑过去——
“够劲!”
狐尾缠上狐尾,墨元一把抓住了晏雪临的手腕,犬齿轻轻摩挲,呼吸灼热:“再来一坛吧…阁主。”
晏雪临皱起眉,指尖抵住他心口的伤,妖力一刺——
“你伤还没好,别在这闹。”
“嘶!”墨元吃痛,却笑得愈发兴奋,“你下手真狠啊……”
门缝外,几个偷看的小妖也一脸兴奋,嘀嘀咕咕着。
“他、他们这是在打架…还是调情?”
“他俩不是兄弟关系吗?”
“你瞎!这分明是情人吧!”
“我听说……晏阁主夜夜亲自给这人疗伤呢,暧昧得很…”
“嘘!别多嘴了!小心被听到!”
墨元平日除了骚扰晏雪临,还喜欢在忘忧阁里乱晃。
有时化作原形,六条尾巴蓬松如焰,大摇大摆地蹲在柜台上,吓得进门的妖怪腿软。
有时又人模人样地倚在栏杆边,指尖把玩几枚染血的铜钱,笑眯眯地问过往的小妖:“小子,来跟我玩个游戏啊?”
小妖上了当,问他什么游戏。
墨元舔了舔嘴:“这游戏嘛…总得有些赌注才好玩。这样,赢了给你金子,输了……”
“你的小命就是我的了。”
小妖们吓得魂飞魄散,伴着墨元的哈哈大笑声、连滚带爬地逃开。
晏雪临通常也不管他,直到某日,墨元把主意打到了金爪头上。
“小豹子——”墨元勾着金爪的后颈,嗓音蛊惑,“来,猜猜这枚铜钱在哪只手里?猜对了,我给你糖糕,猜错了……”
他咧嘴一笑:“你的耳朵给我尝尝味道吧。”
金爪吓得眼泪汪汪,尾巴炸成了鸡毛掸子。
“墨、墨哥哥……我、我不好吃……”
墨元正还要再逗他,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叹。
“墨元。”
晏雪临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红衣逶迤,眉眼含笑,可指尖却捏着一枚困妖符,金纹流转,杀气凛然。
“你吓到我的侍从了。”
墨元挑眉,非但不松手,反倒把金爪搂得更紧:“晏阁主舍不得?”
晏雪临微微一笑。
下一秒——
“轰!”
墨元被一道金光狠狠拍进墙里,整面墙都震裂了,金爪趁机溜走,一溜烟躲到了晏雪临身后。
墨元从废墟里爬出来,咳出一口血,却笑得畅快:“哎呀……就为了只小豹子?”
晏雪临抚了抚金爪炸毛的脑袋,甩了甩尾巴:“你动我的东西,经过我同意了?”
墨元却凑近了:“忘忧阁里的一切自然是你的……”他好像忽然想到什么,一顿,“那我呢?我也是阁主的吗?”
晏雪临皱了皱眉,只觉得这话问得莫名其妙:“你?”
“你只是暂住。”
墨元一怔,摇头失笑。
“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