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蠢吗。”
喻赤的声音从头顶压下来,带着胸腔震动的闷响。
他微微抬手,将乌木簪重新戴回了柳嘉之头上。
“扣你今天的工资,当旷工半日。”
柳嘉之双颊微红,匆忙往后退着。
“怎么?为了晏井承送你的簪子,都能往人怀里撞了?”
柳嘉之没接话,从怀里取出一方手帕往他的方向一扔,转身就走。
披风带起的风,掀乱了喻赤的额发。
喻赤敏捷接住,望着柳嘉之远去的背影,淡淡笑了,将帕子折好塞进了袖中。
“柳嘉之!”他忽然开口,声音随着风飘出,“簪子戴歪了。”
柳嘉之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只抬手理了理鬓发间的簪子,而后便抬脚消失在了人群里。
*
回到州江楼已过晌午。
柳嘉之风风火火地上了二楼,踏入她自己的专属办公室。
不等坐下,直奔桌边灌了好几口茶。
“怎么了,谁惹我们小之生气了?”晏井承踱着无声的步伐,摇着折扇缓缓从外面进入。
“还不是你那个好师弟,你俩不愧师承一脉,都对姑娘头上的簪子那么感兴趣。”
柳嘉之抬头,气鼓鼓地看着晏井承。
听罢,晏井承方注意到她发间的乌木簪歪向一侧,垂下的小兽爪子银片蹭着泛红的耳尖轻轻晃。
他缓缓靠近,手臂微抬,倾身替她扶正了簪头。
“那小子从小就爱盯着我手里的东西。”他的声音沁着温酒般的暖意,拇指摩挲着簪尾的银链子替她理顺,“不过这次,我可不会再让了。”
*
簪子终于戴正,他却没立刻退开,手指还轻轻玩弄着柳嘉之鬓角的碎发。
柳嘉之还未来得及辩上一辩,听莲就敲响了门,说周掌柜有事求见。
“进来吧。”柳嘉之红着脸道。
晏井承刚从她发间收回动作,便见周掌柜擦着汗快步进来,朝着他二人拱手道:
“柳姑娘,您吩咐的红泥火炉已经在后厨小院儿支棱起来了,那炭火烧得旺旺的,您是要温酒还是……”
“太好了,今儿我教你们做一个新奇玩意,蛋挞。”
柳嘉之眼睛一亮,提起裙摆刚想带着周掌柜出门。
手腕却被晏井承轻轻扣住,温声哄道:
“先吃了午饭再去折腾,空着肚子站在火炉边,当心被热气熏得发晕。”
周掌柜瞅着二人交握的手,乐呵呵地摸了摸胡须:
“东家说得是,我这就吩咐下去。”
饭毕,柳嘉之攥着晏井承的袖口就往后厨拖。
*
此时的小院儿里,王婶正带着部分后厨的女性,等着柳嘉之来授课。
这也是柳嘉之安排好的,为了保证州江楼的运行,只能让后厨的人分批次学习新品。
石桌上早按她的要求摆得齐整:陶盆里筛得极细的面粉;旁边瓦罐里的牛奶,正煨在温水里;一根银杏木做的擀面杖;还有七八个磨得发亮的梨木模子。
柳嘉之拿起一个梨木模子,朝王婶她们晃了晃:
“咱今儿用这个木头模具压皮,我先教大家怎么和面。”
只见柳嘉之净过手后,撸起袖口,指头先在温羊奶里蘸了蘸,将羊奶倒入陶盆,而后探进麦粉堆。
面粉被带起细雾,似在浅蓝色的襦裙上撒了把春雪,她却丝毫顾不上拍。
掌心贴着盆壁把面粉往中间拢,手腕转得极轻,面团在掌心滚成雪团。
“面团得先醒醒,再加油酥,然后放进涂好猪油的模具里,最后烤定型。”
她放下陶盆,在一小碗里又重新装入面粉,用融化好的猪油将面粉拌匀呈固体状。
“好,现在咱们先来调内馅儿。”
柳嘉之一丝不苟地教学着,底下的学生们也极其认真地照做着,倒真像是著名烘焙大师在上公开课。
*
无人在意的角落里,晏井承在一旁,唤来小厮耳语了几句,小厮便急匆匆出了小院。
王婶照着样子调了一碗内馅儿,不解道:
“这黄澄澄的糊糊是啥?是给娃娃吃的蛋羹水吗?”
“这是蛋糊,咱们这道蛋挞的重中之重。确实和蛋羹差不多,待会做好婶子尝尝,看看有什么区别。”
柳嘉之撒了干面粉,继续将醒好的面团揉揉,准备分成小剂子。
她揉面时总爱往前探身子,襦裙上斑斑点点的面粉越来越密,忽听闻身后传来布料的窸窣声。
“抬手。”
是晏井承的声音,温柔带点不易察觉的不容拒绝。
她下意识抬起胳膊,就感觉一片柔软的布料从头顶落下,轻轻裹住了前襟。
柳嘉之定睛一看,身前多了条天水碧细绢围裙。
“哪来的?”
柳嘉之欣喜地转动着身子,这个颜色和她今天的襦裙极其般配。
“后厨找的。”晏井承浅笑着替她系紧身后的带子,“看你总弄脏衣服,新皮肤要好好爱惜才是。”
柳嘉之惊讶于他连她随口的一句玩笑话都记得,都能跟她学新词语了。
低头仔细欣赏围裙,这不是大婶们常用的粗布,触感细滑。
分明是全新的,后厨哪能随意找得到?
王婶等人揉完自己的面,看到了这场面,纷纷表示:
“哎哟,这襜裙比姑娘的衣裙还俊,这花纹绣得跟真的似的,东家眼光真好。”
*
笑闹声里,第一炉蛋挞也已在满是甜香的小院儿中出炉了。
当蛋挞端出来时,蛋糊表面凝着层薄如蝉翼的金黄。柳嘉之立马分发给大家,让众人尝尝味道如何。
她把最中间的蛋挞给了晏井承,他对着边缘的酥皮咬一口,咔嚓碎在舌尖,接着就是内馅儿的软嫩。
一旁的李婶尝过以后,拍着大腿笑道:
“这蛋糊跟咱们平时吃的蒸蛋不太一样,软乎乎的,往嘴里一抿就化了。”
王婶也附和道:
“是啊,姑娘真是神了。这点心,我家里的孩子们若是尝过,一定欢喜。”
“好吃吗?”
柳嘉之看到众人如此捧场,乐呵呵地转头问一旁的晏井承。
“比前段时间的第一块雪绒酥,略胜一筹。”
她梗着脖子正准备粉拳伺候,一个没注意就被他递来的蛋挞堵住了嘴。
“你自己也尝尝,忙活半天了。”
蛋挞的温度刚刚好,甜得她眯起了眼睛。
*
翌日,正月十五。
颤颤巍巍的金黄蛋挞,成了益州城今年上元节的必备佳品。
州江楼的幡旗下,一排排队伍整齐排列,等候着这益州最时兴的甜点出炉。
柳嘉之正在二楼自己的办公室里,趴在案上画蛋挞的包装纸。
一旁的是她用细笔定下的【饥饿营销】计划:
每日卯时开炉,限量二百,未买到的食客发放“次日优先券”。
“墨汁蹭到脸上了。”
“晏井承你怎么总是神出鬼没的,下次进我办公室请先敲门谢谢。”
“柳东家好大的官威。”
晏井承揉搓着刚从她脸上蹭下来的墨汁,初春的阳光从窗框照耀到雅间的澄浆金砖上。
二人相视一笑,倒像是认识百年有余了。
*
未时初刻,陈老汉正挑着菜担路过州江楼。刚歇会脚,擦了把汗,忽然被一穿灰布衫的中年男人拦住。
“老伯,劳您帮个忙。我家娘子害喜,想吃这州江楼的蛋挞想得慌,可我腿脚不利索……”
陈老汉抬头,见那人衣着干净整齐,透露着股子干净气,不像是讹人的。
他爽快地放下菜担:“要得,你等着。我替你去买两块——”
话未说完,就见那人往他手里塞了锭碎银:
“劳您多买一块,余下的钱就当是给您的答谢。”
未时末刻,这三个蛋挞,已然出现在聚仙楼的描金圆盘中。
*
苏晴枝执银著轻点蛋挞的内馅,乳黄膏体被戳地稀碎。
她一旁的贴身丫鬟云芝不忍道:
“小姐,这个东西现下可金贵着呢,满益州想吃都抢不到,您要不也尝尝?”
苏晴枝挑眉,银筷敲了敲碟沿:“你既好奇,便替我尝。”
她神色不屑,看云芝捏起一个蛋挞放入口中,腮帮子被撑得鼓起来。
“如何?”
只见云芝眉眼弯弯,点头如捣蒜。
苏晴枝银牙轻咬,终是按捺不住,也拿起一个咬了口。
是从来没尝过的口感,倒像是来自番邦西域的风味。
“有趣。”
她咽下喉间的甜腻,优雅地用手绢擦了擦唇角,扬起一抹冷笑。
接着唤了钟审进来,吩咐道:“去给我查,那丫头的籍贯来历。这益州的水,怕是要因她起些好看的波澜了。”
钟审领命出去,云芝为正不明情绪的主子倒了杯茶水。
“小姐,那丫头先是在全城搞了什么吃播,这般闻所未闻的名堂都能想得出,莫不是出自某个奇人异士门下?”
茶盏在掌心转了个圈,苏晴枝忽然想起晏井承看向柳嘉之时,眼尾那抹极柔的深情,随即冷哼了一声。
“奇人异士?晏井承,我倒要看看你州江楼究竟还有多少好戏。”
“云芝拿笔墨过来,最近许久没有给东京开封府那位大人,汇报益州城的情况了。”
片刻,她提笔在金笺上添了行飞白:
【州江楼新来一女柳嘉之,来历成谜,恐乱两地商道,望大人早做筹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