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老实男的嫁妆 > 后怕和占有
    蒋嫣没坐高铁,直接拦了辆跑长途的出租就往南省城第二医院赶。

    车子冲过收费站时,她才想起该给陈力打个电话。

    看,他们生疏到连这种流程都走得磕磕绊绊。

    电话快要自动挂断时才被接起。

    “手术做上了?”她劈头就问。

    电话那头嘈杂,陈力的声音虚弱得发飘:“还……还在排队。”

    “骨折排什么队!”蒋嫣急得拍司机座椅,“急诊不就是干这个的?”

    陈力似乎在笑,气音透过电流传来:“人多……”

    蒋嫣心里急得要命,在她看来,骨折已经是顶严重的事儿了。

    话说一半,她就已经翻开手机通讯录,开始找学生家长里的医生。对陈力匆匆说了句“马上到”就挂了电话。

    急诊大厅角落里,陈力挺大个儿人,却蜷在那儿。他单手举着手机,骨折的那只手臂明明疼得钻心,却还固执地举起来,用掌心拢住听筒。

    太疼了。疼得他眼前发黑。

    可蒋嫣的声音像根救命稻草,他得抓牢了才行。

    她平时对他总是淡淡的,偶尔有点情绪,也带着点戏谑。今天呢?他疼的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旁边的人给她拨电话,心里直怕她理都不愿意理。

    可是这通电话里急促的呼吸声,那么动听,连带他觉着,这骨折,是真他妈值啊!

    “37号!陈力!”

    “患者陈力,男,26岁,右手桡骨远端骨折,轻微移位。受伤前有中暑晕倒的情况。”

    “家属通知到了?”

    “马上到。”

    周围医生护士的谈话声、脚步声变成嗡鸣,这转运床好像永远也走不到那手术室,陈力望着天花板的白炽灯,脑子里走马灯一样——

    十六岁那年,他揣着去世父母留下的钱去建材市场进货,往日里和他爸妈一副熟稔样子的老油条们现在拿他当肥羊宰。三合板当实木卖,一车瓷砖里掺着半车次品。他蹲在仓库门口验货,汗珠子混着青涩的泪水砸在劣质板材上,他一把抹掉,刺的眼睛更疼。

    二十出头单干时,合作方看他年轻,结账时总要多扣三成。他拎起钢管就去要账,挥着胳膊浑不在意,那时候想,豁出去命去,反正没人管他。

    后来公司做大了,酒桌上那些老板拍着他肩膀叫兄弟,转头就拖着工程款不给。他腆着脸给自己的小工们垫钱道歉,换来几句敷衍的感谢。

    人人都说陈老板厚道、实在,可是从来没人想过,他这弯不下的脊梁骨,撑了多少重量。

    都说男人成了家才就有了根。可他这样的烂命,也配有人惦记?

    现在,他有人惦记了。

    还是这么好的人。

    他,得好好的才行。

    陈力昏沉睡去,梦里有人握住他血迹斑斑的手。

    那手可真软啊,软得他哪敢用力回握。

    *

    “他自己精神不济中暑倒地,然后想一把撑着地,这才骨折的。可跟我们施工企业没关系啊。”

    “你们天天催工期,这38度的天气跑到写字楼顶层去高温作业不是你们的责任是谁的责任?!”

    “他又不是真干工,验收一下他们自己工队的事儿,他一个老板有什么可累着了?没照顾好自己怪谁啊?你这当媳妇儿的不负责他健康,还赖起外人来了?”

    “不管他是谁,他是不是要去作业的人?!高温天气你们有没有安排防暑设备?想让我给你们投诉有安全和消防隐患是不是?你们就嫌自己当初办/批/文太省事了是不是?好啊,不给我赔偿我就去闹,去仲裁!”

    那头当初是好心好意联系了陈力手机上设置的紧急联系人,结果没想到是个这么伶牙俐齿的小丫头,可比陈力那厚道人难打交道多了。这写字楼物业部负责人,现在只恨不得陈力一个人疼死在那天台上。

    蒋嫣呢,这边跟人吵完架,那边又忙着去缴费和办住院手续。

    她很久没来过医院,总觉得新换的电子联网就诊设备处处跟她作对。

    大热的天气,她在门诊楼和住院部之间来回穿梭,遇见不熟的情况到处问人,风风火火的,背后的衬衫快湿透,头发丝都黏在额头上,满身狼狈。

    她从小到大都是被娇生惯养的,哪儿遇到过这种搓磨?一想到这都是为了个捡来的便宜老公,更是觉得委屈。

    想着那人应该也要醒了,她现在只想把缴费单都甩陈力脸上,让他麻溜的自己赶紧好了。

    带着股怨气,还有外面的暑气,蒋嫣一脚踢开了病房的门,一手抓着一把病例和单子,一手拿着手机和包。

    “辛苦你了。”轻轻的声音。

    陈力没像她想象中那样躺着,只半靠在床头。

    他面前的小桌板上,放着一大盘切好的水果,苹果、梨子、香蕉,都切成了规整又漂亮的小块。

    “太热了,吃点水果吧,你也不要中暑。”

    陈力低着头,一副做错事的样子,把那盘子往前头推了推。

    “这是……你削的?”蒋嫣不可置信。

    “送我过来的人给买了个果篮。你,将就着吃点吧。医院里,没有好东西。不要中暑。”

    “你的手腕都骨折了,还……弄这个做什么!”

    蒋嫣眨了眨眼。怎么会有雾气?是太热了?还是太累了?她拼命吸了吸鼻子,压了压鼻腔里的酸涩。

    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很吵。蒋嫣忙背过身去找纸巾。

    陈力右手打着厚厚的石膏板,从小臂到手掌被裹得严严实实,五根手指头可怜巴巴地露在外面。蒋嫣扶住床头柜走过去,摸到上面有滩水渍。

    是他洗水果时洒的水,还是疼出来的汗?

    再看那果盘,苹果去了核,梨子剃了籽,香蕉匀成段。

    她简直不知道,他右手几乎动不了,还要忍着剧痛,是怎么把那一大盘水果洗干净,削好皮,切成块的?

    “害你跑那么久。不要中暑。吃一点吧。”陈力又把盘子往蒋嫣面前推。

    “中暑,中暑,你也知道你中暑了才导致骨折的!中暑的是你不是我!那大热天正当午的,你跑到大高楼天台去做什么!”蒋嫣夹了几块白梨,清甜,水润,一下就过到心里。

    那石膏板很厚一圈箍住小臂,倒是衬得陈力大臂更加粗壮。

    她吃够几块,又想起陈力折腾半天还没有吃上,叉了个香蕉,举起来就往他嘴里塞。

    陈力倒老实,微微张开嘴,嚼也没嚼,一口吞下去。

    夕阳透过病房窄窄的窗子照进来,映得两个人的影子被拉长,交/叠在床/上。

    “我帮你要到赔偿了!”蒋嫣得意洋洋,翘起嘴向陈力邀功。

    “你怎么这样!他们!他们都是些只认钱不认理的!你和他们计较什么!你有没有受伤?他们有没有欺负你?这件事我去处理就好!这骨折也没多少钱的事!你怎么要这样……怎么这样?”

    印象里,陈力从来没说过这么长一串话。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气息还有点虚弱,但声量大的很,第一回上上下下的打量着蒋嫣,满脸忧虑。

    “嘿,就你这样,全世界的亏都要被你吃完了!”几块水果搅得蒋嫣声音含混不清,她第一次觉得简单的苹果和梨子,怎么能这样香甜解渴。

    “你不要不当回事啊!你没有和他们打过交道!你不知道他们有多……”

    “好了!陈力!我又不是小孩子!你怎么说话跟我爸似的!”

    陈力不说话了。

    病房里忽然安静下来。

    他微微挺直了脊背,靠在床头。暮色透过窗帘漫进来,给他苍白的脸色镀了层柔和的暖光。

    日头一寸寸沉下去,房间里的光线渐渐暗了,连带着那股黏稠的闷热也消散了些。

    两个人就这么对坐着,谁也没出声。

    陈力健康的那只手还摆在小桌上,离蒋嫣不过寸许的距离。他先是无意识的张了张手,活动了一下,像是要找回点身体的知觉。

    可就是这一伸,便碰到了蒋嫣正要收拾果盘的手。粗糙的指腹擦过她的手背,有点痒,又有点说不清的刺挠。

    但蒋嫣没动,手上的动作也放了,就低着头,连着呼吸都放轻了。

    陈力又动了动手指。

    这下,试探着,用整个手掌拢住了她的。他的手大,轻而易举就将她全包在手心。缓慢的、轻柔的摩挲。

    蒋嫣的拇指条件反射般动了动,轻轻挠过他的掌心。

    但那跟作乱的指头很快被陈力摁住,带了几分迟来的后怕和占有,使了七成的力气。

    “来。”

    陈力的声音低.哑。

    只一个单字,烫得蒋嫣耳根发软。

    他的皮肤棕深,衬得她越发白皙。他的指节粗粝,更显得她手指纤细。

    这样不相称的两只手,此时此刻,严丝合缝地扣在一起,在暮色里发烫。

    *

    不过到底是个娇气姑娘,蒋嫣也没假模假式的客气说要陪床。

    跟陈力打招呼说明天再来看他,转身就自己回家了。

    蒋嫣一走,这病房登时变得冷清又苍白。

    白日的喧嚣、疼痛和疲惫,一下子席卷了陈力。

    他眨了眨眼,又闭上。

    意识模糊的时候,陈力隐约梦到,蒋嫣就穿着那天在高铁站穿给别人看的碎花裙,朝他跑来。

    裙摆飞扬,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而那只漂亮的蝴蝶,终于,要落在他这棵朽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