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肖合加入的节点很微妙,他是第单数个进来的成员。击剑是两两对抗的运动,队里不论是正式队员还是替补队员,都是双数。
新人加入也意味着旧人退出——不日便会有人会退出,至于那个人是谁,还未有定论。
他像一个象征着倒数的炸弹,投掷到了这小而平静的队伍,打破好几年以来的和谐。
但沈池却一点也不担心,在重剑项目上他的体格是最好的,他有天赋,也刻苦,人品好,能服众。一声声“队长”和“池哥”都是打心底里喊出来的。
作为队友,他对他的加入没有什么别的感受,毕竟他不会威胁到他的地位;作为赛场上刀锋相见的对手,他就更不会把这个半路出家的小子放在眼里。
没这个必要。
但他也不讨厌他。
在过去三个月的观察中,裴肖合一直格外关注沈池。沈池的优势是强大的体力和山一般的定力,他的灵活性稍稍欠佳,所以极少主动出击,但他很擅长观察对手的优势和预判对方的假动作,在对方体力耗尽时一击必中,很少失手,通常都是大比分获胜。
裴肖合刚用剑不久,从前大都纸上谈兵,他深知自己并非沈池的对手,也不奢望能打败这个强大的对手。他给自己定的目标是尽可能多地拿分……从沈池手上丢分不丢人,拿到分却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只是,他没想到沈池会采取主动而激进的进攻方式。
黄昔悦的哨声刚落,沈池便快速向前迈步,连连出击得分,锋利的剑尖直指裴肖合的得分部位。
裴肖合竭力寻找反击的机会。沈池也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
黄昔悦的声音难得严肃,说了好几次响亮的“击中!”
下一回合,沈池突然加快了节奏,一连串的直刺和转移攻击让裴肖合应接不暇,利用左撇子的优势,他快速做了一个假动作,诱使沈池的剑尖偏离了方向,紧接着他迅速反击,剑尖准确无误地刺中了沈池的胸部。
“击中!”她的声音里带着点偏爱的尾调上扬。
当剑尖划过沈池的胸口时,他才开始郑重地对待起眼前的,看似“不堪一击”的对手。
他没想过这个刚加入的新人能做出混淆他视野的假动作……毕竟副队长也费了好大一番功夫,练了大半年,才能接住他的招。
他在他面前难免自负,起初并未把自己的强势一面释放出来。沈池深呼一口气,改变策略,开始以防守为主,观察裴肖合动作里的漏洞。
天赋在日复一日的训练面前,大概是不堪一击的,短短九分钟,沈池击中了裴肖合十七次。按照淘汰赛的赛制,裴肖合此刻应该收拾行李“黯然离场”了。
沈池摘下头套,伸手拍了拍裴肖合的肩膀,表示安慰。不料却看到裴肖合的表情——并没有失落,反倒有一丝自信和亢奋。
他在沈池这里拿到了宝贵的一分,他在这条路上迈出了一步。
“谢谢池哥,”裴肖合的额头沾满汗水,神采奕奕,感叹道:“平时没机会给你对练,今天心想事成了。”
沈池从没见过输了还能心态这么平稳的人,比赢了还高兴似的。正纳闷着,又听见这毛头小子说:“我们休息一会儿,等下再练一把,咱们说好的,练两把。”
“行,”沈池的笑容里带着胜利者的松弛和自信,“你体力还可以啊。”
“好机会不容错过。”
接下来的一局他依旧只得了一分,但是在沈池防守状态下拿到的一分,裴肖合暗自想着,这一分的含金量大有不同。
沈池为裴肖合的快速进步感到震惊,也暗自揣摩起用左手的对手不容小觑,但……不就是一分?赛场上的一分之差就是胜负之分,更何况他只得了一分。
想要追上他,裴肖合还要追十四分,一个运动员的黄金生涯很短,没有几分的时间可以拿来追。
想到这里,沈池舒了口气,拍了拍裴肖合的肩膀,起身冲站在不远处的黄昔悦挥了挥手,“我先回去了,今天练够了,后天见。你们离开的时候记得锁门。”
“知道了,再见!”黄昔悦怀里抱着裴肖合的水杯迎了上来,凑到他耳边轻声调侃,“你真行,新年第一天就挨两场揍。”
“机会难得,”裴肖合低下头深呼吸,强大的体力消耗让他的心仍跳得很快,“很过瘾。”
趁裴肖合喝水的功夫,黄昔悦分析道:“应该过不了多久……至多一年、一年半?你就能和沈池一较高下了。”
“怎么说?”他惊讶于她敏锐的观察力,他也一直在思索这个事情。
她这会拿出了小教练的派头,分析得头头是道:“你有左手的优势,队里除了你没有左撇子,他预料不到你的反招,第二场他在防备状态也被你拿了一分,不就是预判错了你的出剑方向么?”
“嗯,”他仰起头,慢慢地喝水,认真地听她讲。
“还有还有,他一贯给人留下防守强悍的印象,但今天却主动出击,你一开始也措手不及了吧,这说明什么?”
他静静思索了一会她的话,回答道:“说明,打比赛,要注意自己留下的第一印象?”
“不呀,笨蛋!每一场你遇到的人都不一样,你应该留下一个没有破绽的印象,让他们闻风丧胆。归根结底……你不应该留有短板,你既要能攻会守,也要灵活多变,让对手捉摸不透。”
裴肖合笑了笑,“这太难了吧,小黄教练!”
“裴肖合,”她的面容霎时严肃起来,“你要站到顶端,做到这些是最基本的。”
看着她的神情,他忽然也就认真起来,说;“好,我答应你,我会努力去做到。”
“你不是要答应我,”她的声音轻轻,“这是你自己的事情,你要自己去下决心、做决定……沈池并不算强,至少在我见过的认识的讲过话的击剑运动员里,甚至连中上游都算不上,你的目标不应该局限于在沈池这里拿到满分,而是,更高更高的赛场,更大更大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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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他在脑海里做假设,孤独地走上领奖台,和朋友队友喜欢的人过着平淡的日子,他要怎么选。
他想他怎么都会选后者。或许人总是不满足于已拥有的,他书房的柜子里摆满了各大国内国际比赛的奖牌和奖杯,但空荡荡地,冷冰冰地,填不满他的心。
他踌躇满志地从十四岁的雨季里出发,一步步走到所谓阳光灿烂的日子,成为她口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大魔王,然后发现身旁空无一人,孑然一身。
如果不是他们的一声一声,他是万万走不到那一个一个的领奖台上的,可他们为什么却又一个一个地离他而去呢?
万幸是她回来了,不过是暂时的,而且他很快便会永久地再次失去她,他心知肚明。
细细密密的浮尘游离在空气中,裴肖合失神地看着办公室里的飞镖盘,几乎像溺水般无法呼吸。
心几乎不可察地抽痛了一下。
忽然急促的敲门声响起,还不等他应,潘领队推开门,探头进来,“裴教练,体育局的领导快到门口了,您要不要跟我一起下去接一下?”
“嗯,”他几乎是立刻站起身,快步走出了办公室,“走吧。”
“来的是惠城体育局史上最年轻的主任,还不到三十岁就当上主任,真是年少有为啊,”潘领队感叹道:“听说他非常支持减员和改制,帮咱们联系了好几家可以接收退队学院的体育学院,还在给他们争取编制。”
“嗯,”裴肖合的声音里依旧听不出任何情绪。
他上任后几乎是和黄义全一模一样,大刀阔斧地缩编,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他有冠军的头衔,名声远大于黄义全,是惠城体育局千邀万请过来的明星香饽饽,他提出来的要求,他们只有积极响应的份儿。
远远地,一辆公车停在击剑基地大门口,开门第一时间亮相的,是踏在地上的一只运动鞋。
来者穿着一丝不苟的背头,西裤上绑着根皮带,用来约束微微鼓起的小肚子,脚上的轻盈运动鞋和这身搭配倒是有些违和。
越走近,裴肖合越觉得眼熟,但他依旧我行我素地没什么表情,很平淡地望着对方。
潘领队迎了上去,握住小干部的手,“尤主任,幸会幸会,路上辛苦了吧?”
“潘领队客气了,体育局到这就二十分钟车程,不辛苦,”尤主任快速和潘领队握了手,迅速窜到裴肖合面前,问道:“阿合,你不认识我啦?”
潘领队狐疑地看着两人,弄不清两人的关系,原本他以为裴肖合是个不擅人情世故的,没想到和体育局的领导相熟得很。
“理理,好久不见,”裴肖合淡淡地笑了笑,“上次去局里开会,陈局说你出去学习了,没见着你,还说好遗憾呢。”
“你胡说,我还不知道你?你见不到我才不会遗憾,倒是我,见不着大冠军才是此生有憾,”尤理理不见外,径直往训练场的方向走,“带我到处转转呗,虽说是故地重游,但这里翻新得可比以前强多了。”
“那是,”裴肖合跟上尤理理的步子,走到训练场前,指着片小花坛说:“那里,你还记得吧?以前是块水泥地,我们还在那打过一架。”
“我把你打得嗷嗷叫,满地找牙!”幼稚的年少往事浮现在眼前,尤理理忍俊不禁。
裴肖合拍了拍尤理理的背,“你记岔了,明明是我把你打得嗷嗷叫。”
潘领队好奇地问:“原来裴教练和尤主任早就认识?真是巧啊!”
“是啊,要不是你们裴教练横刀夺爱,兴许我才是那个‘新星’呢,”尤理理打趣道:“说不定现在就是‘裴主任’来拜访‘尤教练’咯!——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是的,人生没有如果,当时他们因为最后一个击剑队的名额闹得天翻地覆,全然不知道今时今日,竟能在此情此景下重逢,笑着说出那桩年少时的顽劣旧事。
在打完最后一场排位赛争锋相对之前,裴肖合和尤理理作为队里公认后进生和倒数第一名,曾当过三个月的对练搭档。
尤理理进队时间很早,但小时候习惯没养好,容易心不在焉,每天迷迷瞪瞪神魂颠倒,是根墙头草,每天听风就是雨,跟在哥哥们的后面像个小尾巴,被有心人当枪使。
有人对他说:“理理呀,有新人进来了你不紧张吗?队里可要双数的人,说不定就要把你淘汰了哟。”
尤理理说:“不会的,他才打不赢我。”
那人又对他说:“可是理理呀,那小子和黄教练的女儿关系好,出双入对,以后是要当他的女婿的,你确定黄教练不会偏心么?”
尤理理把这句话听进去了,这句话像一次性竹筷子上的毛屑,一不留神就扎到他细嫩的手指里,隐隐作痛;又像一根短短的鞭炮引子,微末的火星子溅上去,噼里啪啦,震天响。
那通“劝退”的电话终于在排位赛后,拨到了尤理理家,他父母常年在外务工,年迈的爷爷没能完全听明白那串普通话叽里咕噜地讲了些什么,但大致是明白了几个关键词——“退队”、“上体育学院”、“以后可以当体育老师”、“或许去体育局工作”。
老人图孩子安稳,觉得挺好,说过几天就来,去击剑队接人,把他送到体育学院去。
传言弥漫开来,憋久了的小队员们耐不住一星半点的新鲜事儿和变化,对此议论纷纷,有些按捺不住坏心思的,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斩钉截铁地告诉尤理理,是裴肖合把他挤了出去,他一定是做足了黄昔悦那丫头的功夫。
“凭什么呀?这不公平!”他们义正严词地,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不停,“反正我不接受那个新来的!”
“我也是!”
“我赞同!”
“而且,他很厉害吗?我看也很一般,理理至少在这儿呆了好几年,和我们打配合都有默契了!”
“我赞同,该走的另有其人!”
“对,该走的是那个姓裴的!”
“理理,你该去和他一较高下!让他看看你可不是好欺负的软骨头!”
尤理理原本懵懵的,还处于游离状态之下。但在男孩们的撺掇和怂恿下,越想越愤恨,一股血涌上了脑袋,
——于是他快步跑出宿舍,跑到操场上拦下了正在疾跑的裴肖合,大声喊道:“姓裴的!你给我滚出击剑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