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肖想昔越 > 阿九
    春雷骤响,接着是久违了的淅淅沥沥的春雨,这场雨过后,惠城大抵就要进入绵延的雨季,弥漫着青梅味,潮湿的初夏。

    屋檐隔绝屋内和屋外,也赶走了不少本该到访的客人。理好货不过下午三四点,陈燃坐在檐前的小板凳上百无聊赖地看了会儿雨,靠着门翻看那本《地理好风景》。

    岛屿、山川、盆地、平原、溶洞、沙漠……她给他挑了本彩色画卷,看着看着外面的世界就又立体地呈现在了眼前。

    黄昔悦把书递给他的时候,说下次去阳城给他带三毛的《万水千山走遍》和《撒哈拉的故事》,让他努力准备准备,以后当腻了国内导游,就去国外赚外国人的钱。

    她的话让他好生向往。

    但很快去阳城偶遇林雅俏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外面的,外面的世界,那外面的世界啊。他止不住地去想。

    他环顾四周,这一方小天地是他全部的心血,是爸妈辛辛苦苦打拼留给他们最珍贵的资产,虽然老旧但足够温馨,能够维持简朴的生计,足以抵抗惠城和煦的春风、蓬勃的夏雨。

    想着想着思绪就蔓延开来。林雅俏现在怎么样?她可真傻,可爱一个人有什么办法?她到底想通没有,有没有听他的话把孩子拿掉?

    他知道这些话对于要当妈妈的人来说很残忍,但她……究竟有没有听进去他的话?

    等到五点半,雨还没有停歇的阵势,陈燃抬眼看到陈绯的雨伞孤零零地支在门口红色的塑料桶里。想着反正也没生意,不如去接她放学,于是拉下卷帘门,揣了两把伞,就往学校的方向走。

    却不知不觉、神魂颠倒地走到了林雅俏家楼下,等他回过神来,方才自嘲地“嗤”地笑了一声。

    “陈燃啊陈燃,你真是走火入魔了,”他低声自言自语,调转步子打算往回。

    林雅俏不是土生土长的惠城本地人,她初中时随母亲改嫁过来,随后便一直住在这间属于继父的自建房。

    她拥有潮湿一楼一个杂货间的使用权,一米宽的单人床旁,是一个铁架子,上面放她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夸张的发卡和耳饰,和母亲舍不得扔总觉得还能用的杂物。

    她和这些杂物一起,被这个家庭遗忘忽略在杂货间里。但这一点儿也不影响她像朵灿烂蓬勃的红玫瑰般盛放,哪怕只是在发霉的墙壁上给她裂开一条丝线般的缝,她也能破土而出,生根发芽。

    他忽然很想念那时候的她,他刻意抹掉脑海里在那个小服装店里吃盒饭的狼狈的她,在城中村里抬头看不到天空的她。

    在阳城的沃土骄阳下枯萎难道是这朵玫瑰的宿命么?

    陈燃抿抿嘴,又回过头去看了一眼那扇小小的扇形的窗。林雅俏走后他来过这几次,可那盏黯淡的灯再也没亮过,可怎么透过雨声,他分明听到了争吵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这里没你们呆的地方——走、走、你走!”

    “说啊,这孩子爸爸是谁?你找他要钱去,谁的野种谁来养!”

    “我没你这么下贱的女儿!”

    接着是一阵推搡和叮叮咣咣砸东西的声音,随后房门打开,房里的女人见到陈燃在门口愣了愣,犹豫片刻又将几个大的布袋子和一个大行李箱扔到了雨里。

    林母大声朝陈燃吼了句“看什么看啊?神经病滚远一点”,随后伸出手指着窗外,冲房里吼叫道:“滚,你也滚,带着你的野种立刻滚出去!”

    林雅俏抱着小眠,失魂落魄地跌撞而出,失焦地对上陈燃的眼睛,猩红的眼里忽然止不住地下起雨。

    这场春雨一直下着,直到天黑都没停过。

    陈绯在学校保安亭窄窄檐子下等得着急了,时不时地探出脑袋张望。一不留神,额前的刘海都淋湿了,湿哒哒地贴在额头上,一缕一缕。

    她等着等着就来气了。她本可以蹭几个顺路女生的伞回去,但想着哥哥肯定会来接自己,往常的每一个没带伞的雨天都是如此——于是就潇洒地挥挥手拒绝了她们。

    很快她就又发散思维,胡思乱想了起来。万一,万一他出了什么事情?万一,万一店里忽然忙了起来,有些棘手的事情惹得他脱不开身怎么办?

    越想越慌,心烦意乱,她下定决心,干脆直接跑回去好了。

    等到绯绯小卖部门口,发觉卷帘门半开着,里面却没有灯光透出来,门口是湿漉漉的一滩水,还有拖行重物的痕迹,眼前的场景让她止不住地心悸。

    来不及再把卷帘门拉上,陈绯弯下腰猫进店里,依稀听到有人在楼上说话的声音。

    “是谁?谁在上面?”她警惕地退到柜台后,握住座机话筒,随时准备报警。

    “是我,陈燃,”陈燃略为沙哑的声音传了下来,“别怕,是我,你等等我。”

    很快,陈燃下了楼,推开那扇木门,声音里有愧疚,“下午临时遇到点状况,所以没去接你。”

    话毕他欠了欠身子,她这才看到他身后站着一个憔悴的姑娘,那姑娘的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

    “这是雅俏,你小时候见过的——这是小眠,大名叫林春眠,上个月出生,刚刚满月。”

    “绯绯,你好,好久不见。”

    哥哥,雅俏,一个春天出生刚刚满月的小孩。很显然这是她的孩子,可他们为什么住在她的家里,这难道也是他的孩子么?

    当着林雅俏的面,陈绯不好开口问些什么,她也不看她,只是混沌地冲空气中僵硬地点了点头,又挤出一个难看的笑。

    这个笑一定比哭还难看,她想。

    “他们会先在我们这儿暂住一段时间,不过你别担心,我把一楼的房间收拾出来,雅俏和小眠平时住在一楼,动作轻,不会影响你中考。”

    “等我们安顿下来就搬走,不会很久,”林雅俏看出陈绯的不自在,于是自顾自地打断陈燃,急冲冲地补充,“绯绯,给你和你哥添麻烦了。”

    从前林雅俏的美是浓烈张扬的,但此刻这张脸苍白不施粉黛,像一支被春雨打落的摇摇梨花,破碎惹人怜。

    陈燃几乎是脱口而出,“没事,不麻烦,谁没有困难的时候?”

    眼前的一幕明明很温情,却好像扎痛陈绯的眼睛。

    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的一件事,他却是在通知她,不是在和她商量。在这一天以前,他做任何决定,都和她商量。

    他们相依为命。

    她对这一幕感到深深地恐惧,陈燃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她有了秘密,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能够如此突然地把他残酷地秘密宣告给她。

    而全然不顾及她的感受,她的想法。

    惠城的春天气温不算低,陈绯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喷嚏,这才发觉自己浑身淋得透湿。

    但是哥哥不会丢下她的,对吧?

    陈绯逼自己如此乐观地想。

    -

    绯绯小卖部的门前支起了炉子,里面烧着熔熔的炭火,上面搁着一只新买的瓦罐。

    黄昔悦放学顺路来帮闵华买瓶酱油,迎面撞上扑面的香气。

    “哇,你们今晚喝萝卜牛腩汤,”她认真地嗅了嗅,冲陈绯打趣道:“你哥哥最近厨艺大进步啊,又买新装备又煲汤,怎么转型当家庭煮夫啦?”

    她没少调侃过陈燃那“将将能吃饿不死人”的厨艺。

    陈绯难为情地冲铺面里望了一眼,并未瞧见林雅俏的身影,骤然安下心来,随后连忙对黄昔悦说:“是啊是啊,到饭点了,你也赶快拿了酱油回去,免得你妈妈着急。”

    “她不急呢,我们家吃饭晚,”黄昔悦也随着陈绯的方向瞅了瞅,“陈燃呢?他就把这么香的汤搁门外,心真够大的。”

    “可能忙着送货去了吧?”陈绯转移话题道。

    陈燃最近忙着照顾小眠。

    林雅俏是勤劳麻利的,但带孩子依然是个费心费力的大工程,她很不愿意麻烦陈燃,但自己确实忙不过来——陈燃便自告奋勇地和她分起工来,他白天边看店边带孩子,她晚上做顿饭,就接过他的班来。

    陈绯认为他忙得不亦乐乎。

    但他也让她放下了心,他说:“小眠不是我的小孩,小眠只是雅俏的小孩。”

    “啊呀,我才几天没来,你们现在还卖衣服啦?”黄昔悦轻车熟路地走近货架,瞥见一排衣架,随手拨弄了几下,“……陈绯,你审美真不错,这些衣服挺好看。嗯,质量也好,怎么卖呀?”

    “这些……不是我的,是帮别人摆在这里的,”陈绯支支吾吾地说:“应该都四十多块钱,至多五十,但具体多少钱我也不清楚。”

    黄昔悦脑子转得快,灵光一闪,“你们收场地费?”

    “也没有,就是帮忙嘛。陈燃朋友手上有一批货,想赶快卖完清掉。”

    “那你们应该挂到门外去,写个大牌子‘外贸清货,全场四十元’——这样肯定会有很多人来买的,”黄昔悦掂了掂手里的织花毛衣,“瞧瞧这个漂亮的图案和颜色,也不扎人,这搁江城的小店里得卖一百多,要是黑店能把价开到两百。”

    “什么是外贸?”陈绯一下来了兴趣,问道:“为什么说外贸就会有很多人来买?”

    “外贸就是个噱头,”黄昔悦分析得头头是道:“大概意思就是,本来打算出口高价给外国人的衣服,留一些以成本价清掉,别人听到是出口的,就会觉得质量很好,款式很洋气,那四十块钱就会很划算很好接受嘛。”

    “噢,原来是这样,”陈绯点点头,忽然又想起陈燃和林雅俏还在门后,她不想让黄昔悦知道她现在“混乱的家庭状态”,于是又催促道:“你挑好酱油没有?快点回去吧。”

    “等等……帮我看看这几件好不好看,”黄昔悦手上已经挂了几件衣服,在身上比划,“我说真的,你们要是再摆块大镜子,绝对能卖爆。”

    陈绯简直是“恨”眼前毫无眼力见的女生,只能无力地“好看,好看”,内心却咆哮着“快走,快走”。

    又过了好一阵,她才停下,“嗯,我要这几件,你算算多少钱,我回去找我妈要钱,明天上学带给你。”

    “我算好明天跟你说,”陈绯心下松快起来,“酱油钱也明天一起算吧,你先回去吧。”

    黄昔悦拉长了的“好——”声未落,柜台后的门恰时被推开来。

    -

    裴肖合望向黄昔越,树影漏下的阳光给她身上蒙了一层柔和摇曳的滤镜,衬得她温柔无比,像一个捉不住的悠然的梦。

    她心有灵犀地抬起头,冲他笑了一下,露出调皮而狡黠的虎牙。

    一刹那,他恍惚地觉得她其实还没有长大。

    但明明分别的时间已经那么久了。

    尤理理率先开口,冲她打了声招呼,“嗨,黄昔悦。”

    大概黄昔越是从没变过,似乎在裴肖合身上装着定位器,只要有他在,她就忽略一切其他人。听到尤理理喊她的名字,她才微微侧目,回了他一个礼貌的微笑。

    “嗨,你好,”她看他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言语坦率,“真不好意思,我见过你,但记不得你的名字了。”

    “你不记得我也很正常,我是尤理理,以前也在惠城击剑队,不过很早就退队了,”尤理理笑了笑,“被黄教练劝退的。”

    听到“黄教练”这三个字,黄昔越的目光几不可察地滞了滞,随后很快打起精神,应道:“这样啊,你好啊,理理。”

    “不过我很感谢黄教练,我现在过得很好,在惠城体育局工作,”尤理理续道:“托了他的福,真的。”

    “这样啊,真好,”黄昔越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冲尤理理伸出手,“真替你高兴。”

    隔着悠悠岁月,她替爸爸伸出手,和已经长大,可以独当一面的尤理理握手,由衷地替他庆贺。

    “我还有别的事,要先回局里去了,”尤理理说:“以后有事尽管来找我,惠城我熟,千万别客气。”

    裴肖合拍拍他的肩膀,难得地应下了这真诚的承诺。

    送尤理理离开击剑基地后,裴肖合和黄昔越并肩走着,他问道;“今天怎么心情这么好?冲我笑,还搭不熟的人的话。”

    她略为震惊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在怪他太过于懂她。

    她双手抬起相机,拨到楚沄拍摄的花絮照片,熟练地往前划了十来张,递到裴肖合眼前。

    是一张少年训练完毕的照片,他一手持剑,一手怀抱头盔,短发被汗浸透,身姿挺拔,步伐奕奕。

    裴肖合是知道他的。这孩子叫林九生,大家都叫他阿九。他底子不错,在队里排得上前三。

    “看!”

    “怎么?”

    “你觉不觉得他很像一个人?”

    “像谁?——也不像我啊,眼睛、鼻子、嘴巴、脸型,都不像我。”

    “再看!”

    “真看不出。”

    她抬手拿回相机,一点一点地放大,他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离她很近,仿佛从她的视角就能看出什么似的。

    “笨蛋!他长得很像雅俏姐啊,那他应该也会长得很像小眠——上次你说,我们明年和陈绯一起过年,那一定也能见到陈燃和雅俏姐的吧。到时候,我要给小眠包一个大大的红包,吓死他们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