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来不及“拷问”陈燃和林雅俏的关系,黄昔悦活脱脱像个泥鳅似地钻进了林雅俏堆货物的库房,然后跟发现新大陆似地大喊大叫,“天哪,这些衣服都太好看了吧!”
等再从衣服堆里出来,看到陈燃正倚着柜台旁接电话,见她出来了,他便捂着话筒问:“闵老师问你还回不回家吃饭。”
十来岁的女孩子对漂亮衣服是毫无抵抗力的,质量倒是其次,只要和别人与众不同就好。
听到陈燃的问题,黄昔悦这才发现自己肚子已经完完全全饿扁了,牛腩汤的香气再度飘到她的鼻子里,她很果断地作了决定。
“不回去了!在这吃了再回去!”
“那你自己过来跟她说,”陈燃一副早就料到的表情,把话筒搁到台子上,冲她摆了摆手,“等会自己拿碗盛汤添饭,今天你洗碗。”
“得嘞!没问题!”她跟个猴子一样地往前窜,麻溜地拿起电话,“知道知道,八点半前一定到家,别担心再不济让陈燃送我,没事,拜拜,我抓紧吃饭了。”
陈绯在那一刻感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竟是流动的,半年前她讨厌黄昔悦上她的饭桌,讨厌她分走陈燃和裴肖合的话语和注意力,但现在她竟渐渐把她当做一个可依赖的朋友,企图她能和她心意相通一次,建立一个抵抗林雅俏的坚固战线。
但她是个运气不好的人,她时常怀疑老天爷对自己太不公平了点,因为黄昔悦就和林雅俏太投缘了,她们在很短的时间就变得亲密无间。
只听到她呼啦啦地喝了好几碗汤,不住地赞叹“好喝好喝真好喝”,林雅俏爽朗地笑了几声,陈燃怼了她几句,紧接着她们就约好,等中考完的暑假,就来给林雅俏打工,帮她把这些存货都想办法卖掉——
“雅俏姐,工资嘛你看着给——或者每天包我餐中饭就行。”
“或许我们也可以买台二手电脑,试着开个淘宝店,把生意做大做强!”
“行啊,没问题,黄昔悦同学,想不到你这么有想法的嘛。”
黄昔悦想到江城遍地开花的小饰品店,便又冒出一个一个又一个的鬼主意,“到时候你把小眠往家里一搁,我们两个就去阳城进货,衣服裤子得搭着帽子配饰卖,小玩意儿才赚钱。”
陈绯也是女孩子,听着听着兴致也被带了起来。她也喜欢一切美丽的事物,例如新年陈燃带回来的那件鹅黄色的粗针毛衣,她如视珍宝。
“喂,黄昔悦你有没有良心?还‘把小眠往家里一丢’,亏你们想得出来,有没有问过我?我怎么给他喂奶?”陈燃用筷子敲了敲碗,装作生气地开玩笑道。
“谁说丢给你?谁说过放心你?”她没心没肺,碰了碰陈绯的胳膊,“陈绯在家我们才安心——是吧陈绯,陈燃哪里可信?”
“陈绯快帮哥作证,我很可靠是不是?”陈燃迫不及待地插话。
陈绯才刚燃起来的激动的心瞬间就被冷水扑灭,原来他们讨论得那么起劲儿的“我们”里,根本没有自己。
她的嘴角失态地抽搐了一下,转瞬即逝。
林雅俏毕竟年长几岁,懂得小姑娘复杂的心思,劝慰道:“陈绯当然跟我们一起去呀,黄昔悦你是不知道,陈燃其实挺靠谱的,小眠跟他呆一块儿都不带哭的。”
“我不去,”陈绯把饭碗往桌上重重一掷,站起身,话语冷冷,“我吃饱了,我还要复习。”
气氛随着陈绯离桌的身影骤然冷却,黄昔悦抬眼看着她离开的方向,轻声问道;“我刚才不是故意忽视她的,真是没注意,要不我去给她道个歉?”
林雅俏也附道:“是呀,我也是,我跟你一起去。”
“那我也要一块,我也没关注到她的情绪,”陈燃站起身,“走吧,一起去。”
但这一晚,他们谁也没敲开陈绯的门,她戴着耳机,把愤怒和伤心都倾注在笔尖,一笔一笔地写进模拟卷。
在很快到来的六月末尾,陈绯总算收获了一个好消息。
她中考的成绩很好,好得几乎闪耀在整个惠城中考排名的顶端。换句话说,她可以轻松地在惠城最好的高中,选择任何一个好班。
填好志愿后人群渐渐散开,她一个人呆坐在教室里,透过那扇从前能看到裴肖合侧影的窗户,看窗外的橙黄光晕一点点变蓝,晕成墨色。
她总是在委曲求全,藏匿心事,希望有人能懂她,把她始终如一地放在第一位,但事与愿违,她是不被选择的那一个。
陈绯思索良久,终于鼓起勇气把用铅笔填写的志愿擦掉,又用钢笔写下了“阳城高中(寄宿)”几个字。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是他们之间,最先离开惠城的那一个。
-
相比于惠城本地的录取通知书,阳城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可谓姗姗来迟。
陈燃听来往的顾客闲聊着“谁家的孩子收到了通知书”,“谁家的孩子把通知书和信封纸一块撕破了”,“雨天可不兴送,那薄薄一张纸被水汽沁得软塌塌”……还在纳闷怎么没几步路,陈绯的通知书就是没寄到。
等收到时,那深蓝色大信封和烫金的边,用手掂了掂,沉沉很扎实,和他们口中说的“薄薄一张纸”很不一样。
陈燃想,一定是陈绯的成绩太好了,所以规格不同。直到一点一点地小心翼翼地拆开,“阳城”两个字一点一点展开时,他的呼吸静止了几秒。
同一时刻,小眠仿佛有预感似地爆出了少有的惊天的哭声,他一下子慌了心神,把通知书放在柜台上,手忙脚乱地去抱小眠。
他边抱起小眠,边哄,倏然的余光落在那张录取通知书上,然后目光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
他知道陈绯不喜欢他擅自主张地把林雅俏母子接到家里来,可他必须做这样一个决定——他没有能安置他们的经济实力,他没有能使沈临回心转意来照顾他们的手腕手段,他只能,他只能……他不能看着他们流落在街头。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他认为自己没有做错。
但他没有想到这样的“善举”会逼走自己最亲最亲的人。
他做错了吗?他垂下眼才发觉,小眠已经不哭了,亮晶晶的眼睛像葡萄,盯着他。
“小眠,你觉得我做错了吗?”他轻轻地对他说:“你说,我该怎么弥补?”
小眠听不懂,依旧茫然地看着他,但也很乖巧,没有再继续哭闹下去。陈燃这才瞧见林雅俏出门前温上的一瓶奶,这才想起小眠喝奶的时间到了,他应该是饿了。
他单手抱着小眠,这家伙比两个月前沉了些,陈燃跨步走到奶瓶前,熟练地试了试温度,又把奶嘴往小眠嘴里塞,嘴里发着“呢呢”的音,逗他玩。
“老板,来包烟,”有咋咋呼呼的小伙子跑进来,到柜台前向前伸长了脖子挑,“红双喜,哦不,利群吧。”
“好。”
陈燃把奶瓶顺手放在柜台上,就去够货架上方的利群,谁料转身时手不经意地一带,奶瓶晃倒在面儿上,溅出不少奶渍在那拆了一半的录取通知书上。
等客人走后,他把小眠暂时放到婴儿车里,又手忙脚乱地去擦,但奶渍干涸得很快,哪怕用沾了水的小毛巾也擦不干净,反而弄巧成拙,在米白色的通知书页上留下浅浅的黄,不明显,但一看就是污渍。
“哥,我回来了。”
听到陈绯的声音,陈燃心下一紧,抬起头张望,“你回来了啊。”
“这是什么?”陈绯看到柜台上摆着的大信封,心里顿时了然几分。
她其实也心虚,偷偷改了志愿后,除了一瞬间地“我长大了你后悔吧”的骄傲得意,剩下的就是对未知生活的恐惧。
其实是陈绯更加离不开陈燃。
“你的通知书,”陈燃怀抱着小眠,冲她抬了抬眼,脸上是淡淡的笑容,“阳城高中,挺好的。”
原来他看过了,可他的语气也太平淡了些。他一点也不生气?或者说他对她的远离一点都不在意?又或者说,她离开对他来说,其实是一件好事?
陈绯咬着嘴唇上前,把通知书从拆了一半的信封里拿出来,一眼就瞧见了上面的污渍,都不用等她凑近闻,牛奶干掉的腥气就往她的鼻孔里窜,她看着陈燃怀里的小眠,顿时就知道这是谁的作品。
“谁准你随便看我的东西的?”她的情绪像泄了闸的洪水一样冲了出来,“谁准你拆开,又是谁准你弄脏的?”
“不是故意的,”他一时语塞,没想到她的反应会这样大。
“呵,我去阳城高中,你什么想法,你怎么看?”她忽然问道,语气很坏。还不等他回答些什么,她就又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想,你一定非常开心——你拖油瓶的妹妹自己离开,离得远远的,离开你——你自己的家庭,你一定松了一大口气,对吧,陈燃?”
“你,你误会我了,我是开心,但不是因为这个。我是因为……”
“那是因为什么?该不会是因为我考得好,为自己谋了个好出路?”陈绯眯了眯眼,流露出一丝与年纪并不相符的恶毒,“哥哥,如果你真的为我好,就不会在中考这样的节骨眼把他们两个接回来,也不会一直容忍黄昔悦试探我的底线,抢走我喜欢的人……哥哥,你口口声声说为了我好,可是你为我做过什么?如果我没有超常发挥,如果我考砸了,是不是就算我咎由自取了?”
她当然知道他为她做过些什么,付出过些什么,他也收到过某所不知名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但为了她,他咬咬牙放弃了。
那时的他满心满眼地把她捧在手心里,非常洒脱地说:“反正不是什么好学校,不如在家好好照顾陈绯,要不然读着也不安心。”
可此时此刻,她却只想看到他那率真的脸上露出些愧疚的神情,只想体会伤人的快感。
“噢,我是要谢谢你,谢谢你帮我收了我的录取通知书,谢谢你的小眠往上泼奶,好让我永远记住今天,”陈绯咧了咧嘴,嗤笑了一声,“记住我是怎么被人家一点一点赶出自己的家,变成没人在意的人。”
“陈绯,不是这样的……我永远都是你的家,”陈燃的声音无力且愧疚,“事情发展成这样不是我的本意。我是真的为你考得好而高兴。”
出分的那几天,凡是来店里买东西的人,哪怕是只买一包纸巾,一颗糖果,他通通都很大方地送了瓶汽水,逢人便说自己的妹妹有出息。
“够了,”陈绯目光冷冷,不屑地说:“我已经不在意了。”
或许当时陈燃真的相信了她的话,以为她已经不在意了。陈绯很坚决,那年夏天在临出发报到前,都没再和陈燃说过一句话。
但他依旧帮她买好了车票,拎着大包小包把她送到惠城汽车站。临别前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新款的翻盖手机塞到她手里,粉白色的小巧的款式,总能在电视广告上看见。
“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别心疼电话费,都帮你交好了。昨晚在你书包里塞了点钱,下了大巴别不舍得花钱,打个的士去学校;去了阳城就好好学习,一定考个好大学,学费啥的都别操心,哥都准备好了……”
他喋喋不休着,履行着父母的职责,陈绯上了车,翻开书包看到厚厚一沓新新旧旧的纸币,点点数应该是他省吃俭用攒了好几年的全部存款。
很快车就启动了,盛着泪水的眼睛的视野模糊一片,她看着他高挑的身影,挥动的手臂,眼泪终于止不住地啪嗒啪嗒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