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肖想昔越 > 哽咽
    在击剑基地里近乎全封闭的训练中,时间和月份仿佛就只变成了一串串虚无的数字,裴肖合日复一日地过着近乎复制的日子。

    酷暑是惠城漫长夏季的常态,等他意识到四季悄然轮换时,已经是八月初,训练场前的桂花树一夜之间开满了小小的花,四处弥漫着幽香。

    湿热的风拂过,刮落一朵桂花到他肩头,他捻起一看,忽然很想念黄昔悦。

    有多久没见过她了?尤理理退队后,他搬进了运动员的宿舍,那栋楼离家属楼不远,却在东南和西北角两个方向,他再没往那个方向走过;

    又多久没见过陈燃和陈绯了?他的记忆停留在过年时,他们放了一簇一簇绚烂的烟花。

    训练的日子过得还算顺畅……除了男孩子们间似有若无的,处处的暗戳戳的较量,作为新人他难免受了些磋磨和刁难,但他都逐一化解,将日子往前慢慢推着过着。

    真心的情谊难以建立,哪怕建立也需要时间,他难免期盼八月中旬——黄义全要带队去外省比赛,留守的队员们能将将松口气,听说领队会给他们放半天休息假。

    他原本是个相当专注于自身的人,并不在意其他人的生活轨迹如何运行,但他现在有了在意的人——黄昔悦中考怎么样?录取了哪所高中?她什么时候去报道?要选文科还是理科?

    半天的休息假再加上黄义全不在家,他们如果能去哪里玩玩该多好,想着便沉沉地入睡,做起了酣畅的梦来。

    黄昔悦也是如此。

    他们没作过什么约定,几个月来甚至连张纸条都没机会塞给对方,但放休息假的那天中午,她竟鬼使神差地出现在食堂,捧着饭盒装模作样地打了份饭,随后坐到了裴肖合斜对角的空桌子上,面对着他,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裴肖合抬头,心领神会地看了她一眼,嘴角不可抑制地上扬。

    训练日为了节省时间,男孩们通常吃得很快,随便拨拉几口就算完事,裴肖合也不例外,但此时此刻,他的右手搁在桌上,撑着头,目光看着她,慢慢咀嚼。

    她可以看出来,他很珍惜这一刻。时间也很给面子,似乎也想为他们停在这一刻。

    饭后,逆着回宿舍的人流,他破天荒地往大门口的方向走,她就像只欢快的小鸟,远远地跟上了他。

    “喂,裴肖合!”黄昔悦在上主街的岔路口,等待红灯的间隙,远远喊住裴肖合,“你走得太快了,等等我嘛。”

    他心里微微一动,心说笨蛋,我已经把速度放得很慢了。

    他转过头,伸出双手,迎面迎上满头是汗的黄昔悦,轻轻揽住了她。

    “砰砰”、“砰砰”。

    明明街上有着各种各样嘈杂的声音,但她却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明明夏天的惠城热得像蒸笼,但她却能感受到自己的耳根子瞬间升温。

    他身上有股好闻的清新的味道,瞬间笼住了她。

    “喂,你……松开,”她四下张望,害怕被人看到,又去黄义全面前参他一本,“注意点注意点。”

    裴肖合心里高兴得很,但目光仍是清淡无澜。被他放开后,黄昔悦咬咬牙,小声嘟囔,“你这人怎么这样,每次做完坏事都跟没事人似的……”

    “我的心跳得很快,”他语气平淡,说出来的话让她心跳加速,“如果你愿意摸摸的话,你就知道我没骗人。”

    “你!哼!”

    黄昔悦瞄了眼腕表,已经下午一点半,五点基地大门落锁,他们要赶回去,这意味着他们还能待在一起三个半小时,得抓紧时间,“我们现在去干嘛?”

    “没想好,”出来纯属他临时起意,“随便散散步,聊聊天吧。”

    黄昔悦想也没想就应了声好,随后叽叽喳喳地开始告诉他,她在惠城的第一个暑假的前半段,是怎么度过的。

    “我九月份就去惠城高中报到了,还没想好要寄宿还是走读……走读的话每天得早起半小时,晚上回家晚半个小时,但寄宿我又怕环境不好,阿合,你说我怎么选?”

    “依你的性子,早起应该没有很大的问题,住的不舒服才会哭天喊地吧?”

    “也是,那我就走读,每天走得早,还能碰到你早训……你一看到我,说不定能跑快两步。”

    “顺路的话,你也可以和陈绯结伴,约着一块去上学。”

    “她呀,她被阳城中学录取了,估摸着这几天就要出发去报到了。”

    “是么?这么厉害,阳城中学要的分很高的。”

    “是啊,陈绯很厉害,中考考得特别好。”

    “那陈燃一定很高兴吧?我们要不去他店里坐坐,祝贺他一下。”

    “何止高兴?他都快骄傲死了,每天像个骄傲的公鸡一样到处炫耀,逢人就送汽水,说让大家沾沾喜气。”

    “这倒是他的风格。”

    两人聊着聊着,就走到了绯绯小卖部的门口,裴肖合打眼看到隔壁原来废弃的商铺也粉饰一新,摆了些女士时装,问道:“我才多久没过来,这里都有人做生意了。”

    黄昔悦拍拍脑袋,这才想起怎么把大事给忘了,这才跟他说:“这事儿说来话长,你认识雅俏姐吗?这是她的铺子,我没事儿就来她店里帮忙,她还给我开工资呢,按小时算,时薪超高!”

    “雅俏姐?”裴肖合搜寻记忆里的名字,“是陈燃很久以前暗恋的那个雅俏姐吗?”

    黄昔悦笑嘻嘻地说:“对,没错,就是她!”

    “那陈燃岂不是有戏?”裴肖合难得八卦,笑着问。

    “岂止有戏?他对雅俏姐简直掏心掏肺,”黄昔悦凑近裴肖合的耳朵,轻轻地说:“我想啊——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美人难过英雄关。”

    谁知裴肖合的脸忽然朝她转过来,两人鼻尖错开,离得很近。他漆黑的眼睛看向她清澈的眼睛,“那你呢?”

    这人表里不一,面上看起来清心寡欲,总搞突然袭击,让她防不胜防。

    但她也不是吃素的。黄昔悦迅速地撇开眼,故作镇定地看向他身后的墙,深呼一口气,气鼓鼓地说:“你是狗熊!”

    -

    裴肖合完完全全地继承了黄义全的敬业精神——三个月以来,他没有完整地休息过一天,下训之后,甚至还要多看半个小时的最新的国内国际比赛录像带后,才会进入个人时间。

    黄昔越回来之前,他看录像带的时间就更长,除了那少到近乎没有的睡眠,就是无尽的工作。

    他忙起来,才没时间想她,但有几段时间他并不是这样的,那些时间里他很颓丧,网络上到处都是关于他的负面新闻。

    如果是过去的她一定不解,会缠着他想方设法地让他陪她玩会儿说会话儿,但现在她不会这样,她会烧好水,兑上凉水,端到他的桌前。

    她知道他正在克服重重阻碍和困难,重新接手完成黄义全的心愿,她从未如此感激和支持他。

    她感觉她越来越像闵华,而他就是活脱脱的第二个黄义全。

    这天照常下训,他破天荒地没有一回来就摁开笔记本电脑,手里提着几个漂亮的纸袋子。

    “送你的,”他说:“挑了好久,感觉是你会喜欢的。”

    黄昔越正站在阳台上,手里拿着浇花壶,正侍弄一株从基地里随便拔回来的植物,半偏过头看了看,问道:“是什么?”

    裴肖合走上前去,把袋子拉开,给她看,“新衣服,送你的。”

    他总记得从前在她在林雅俏的小铺面里,把自己打扮得像只花花蝴蝶。明明都是一些很普通的单品,穿在别人身上都没什么特别的,但她很会搭配,品味很好,嘴巴也甜,推销商品总让人感到很可信。

    “我再喜欢新衣服,你也不用一次买这么多吧?”她震惊于他手提袋里花花绿绿衣服的数量,粗略估计,能有上个十来件。

    “万一有你不喜欢的呢?”他接过她手里的浇花壶,催促道:“快去试一试,我来替你浇。”

    “别,浇水有讲究的,你别把它浇死了,”黄昔越狐疑地仰头看了他一眼,“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肯定做了什么错事,要有求于我。”

    “我是有求于你,不过我可没干错事,”他难得地流露出藏不住事的一面,“快点的吧。”

    她钻进卧室,开始一件一件地试了起来。

    黄昔越小时候曾一度苦恼买衣服这件事,因为她是个小胖妞,穿什么都圆滚滚——长款的衣服显得腿段,短款的衣服露出肥屁股,腰围合适的裤子往往长得拖地,长度刚好的裤子拉不上拉链。

    但十三岁之后,在做完手术和几次放化疗之后,她就迅速瘦了下来,不熟悉她的人都以往她天生身材就这么好,穿什么都好看。

    她仔细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的上半张脸像闵华,额头很饱满,眼睛大大的;她的下半张脸像黄义全,鼻子挺挺的很英气。

    是一张好看的脸,但过于瘦削,胶原蛋白流失得很快;是一张衬得起漂亮衣服的脸,每一件穿上身都很好看。

    裴肖合很了解她,每一件她都喜欢。

    黄昔越选了一条款式简单的灰色针织裙子,剪裁很好,她本担心自己太单薄,瘦巴巴地撑不起来,不料穿上身却显得整个人玲珑有致。

    她又在梳妆台里翻出一堆珍珠耳环,把有些凌乱的短发拢了拢,戴上一个丝绒款的窄发箍,随后走了出去。

    “阿合,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裴肖合看到她的那一眼时,眼睛一亮,“真好看!我想……我原本也是想,你会最喜欢这一件。而我刚好也有一件深灰色的毛衣。”

    “阿合——”黄昔越拖长语调,“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明天休息,”平日里雷厉风行,说话掷地有声的裴教练,竟然支吾了起来,“我们去红叶照相馆拍张照片。”

    黄昔越一时间没弄清这含蓄话语里包含的意思,指了指她工作台上大大小小的专业设备,“那里能有我拍得好?浪费那些钱干……”

    很快她的思绪飘回以前,领悟了他的意思。

    那个小小的照相馆,沿街的玻璃都泛黄了,玻璃后贴着的相片也都褪色了,顾客却络绎不绝。

    他们陪陈燃和林雅俏去领结婚证的那天上午,在红叶照相馆门口排了好久的队,把腿都站麻了。

    黄昔悦骂骂咧咧地说:“拍得不好本姑娘把他店砸了”,队伍前后的人纷纷回头侧目,陈燃为了堵住大小姐的嘴,往她手心里塞了盒大大泡泡糖。

    “黄昔越,我们上午去拍照,下午就去领结婚证吧,”他称呼她的全名,语气很真诚,“我在江城买了套套房子,能看到长江,算是大平层吧……精装房,今天通知我去收房,你买你喜欢的家具,全部都听你的。”

    她的目光微微闪烁,被眼泪浸得有些湿润,还不等她回答,他又说;“之前,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现在你回来了,就不要再离开我了,好不好?”

    她撇撇嘴,同样坦诚,“阿合,我不能答应你,你不知道……我生病了,很严重的病。”

    “我知道,”他的话语出人意料,“我很早以前就知道,刚刚开始喜欢你的时候,我就知道。”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觉的?

    或许是从暑假过后发现她短时间内暴瘦发现的,或许是过年夜看到她凌乱的桌子上压在课本下的药丸盒子有所警觉的,或许是看到黄义全对她没有任何学业上的要求,只希望她健康快乐时揣测的。

    又是什么时候确信的?

    是重返击剑基地时,他在办公室里看到她过于苍白瘦削的脸庞,彻夜查阅互联网上“黄昔越”的资料,发现阳城医院有一名林医生,因延长肺癌患者黄某越的生命期限而受到关注和采访。

    镜头里的林医生从容和善,眼角有淡淡的细纹,是个优雅的女性。她娓娓道来地讲述着这些年给黄某越的治疗方法和相处细节。

    末了,她提到她的父亲——她的父亲也是一名肺癌患者,但他几乎没有临床表现,发现的时候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她是她接手最久的病人,而他几乎是最短的,短到来不及完成自己未竟的事业,短到来不及看到病痛中的女儿苏醒。

    所以,随后,他几乎是无赖般地搬进她的屋子,一刻也不耽搁地守着她。

    黄昔越有些惊愕地看着他,他平静地对上她的眼睛,“正因为我知道,所以我很清醒,我要和你在一起。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多一分、多一秒,我都需要。所以黄昔越,求你嫁给我,好不好?”

    “嫁给我,好不好?”

    他竟哽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