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明霁?”
没从贺明霁那得到回复,女人倒不意外,但她不自觉地拢了拢鬓边长发,同时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十几步外,大堂的灯光落在一张昳丽的脸上,沙发上的女孩无比年轻,眉眼凛艳,透着股散漫动人的风情。
女人有丝惊诧,面上笑意仍不减,声音里的甜意淡了几分:“真是有段时间不见了,这位是女朋……”
然而话还没说完,贺明霁自前台接过房卡:“先失陪,裴小姐。”
裴小姐——裴忻,以为自己幻觉了。有阵轻风从面上拂过,刚刚还在自己身侧的年轻男人瞬间消失不见。
“……”
景澄没在贺明霁身边见过什么交好的异性,连生活助理都是男人。不过,她的哥哥本身好友不多,他在方方面面都本着宁缺毋滥的原则。
因而看到这位裴小姐后,景澄其实有几秒错愕。紧接着,她的胃突兀地回味起了上次的痉挛感。
身体的记忆比她的真心难掩饰,还好她已经彻底想通,现在心理准备无比充足。
景澄语气真挚地问:“就好了?那个姐姐没关系吗?”
和裴忻认识,但不到朋友的程度。贺明霁微微摇头,声音沉静:“可以了,我们上去吧。之前不是催着要来游泳?”
景澄:“有吗。我也就说了两次‘去吧’而已。”
贺明霁笑了声,眼神却冷静。
他笃定地说:“有。”
从景澄手里抽过展品册:“上去了慢慢看。”
“知道知道。”景澄鼓了鼓脸颊,从沙发上站起来,“说得我们好像是去展馆进货的。”
那种难以形容地失控感短暂消失了,贺明霁的心绪平稳下来,理智也回笼。
他眉梢微扬,不置可否。
展品册上,景澄停留的那一页,印着一个用花作为脑袋的人形金属雕塑。
她是真的喜欢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正思索着时,景澄的声音忽地响起,轻快如从高枝坠到水里的榛果。
“抱歉,我不是我哥哥的女友。”
贺明霁脚步一顿,太阳穴不受控地挣颤了下,难言的糟糕预感生出,他下意识想拉住景澄的手。
景澄偏过脸,一绺细长柔软的额发在她明媚的眼睛前扬起。她梨涡浅浅,笑容简直到了光辉灿烂的程度:“所以姐姐,请不要再弄错了。”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裴忻早就听到了他们的交谈。又见这女孩特地解释,顿时了然。
难怪贺明霁表情很差,这乌龙也太大了。
她甜声抱歉,还要再打趣下贺明霁好缓和一番时,印象中并不算难相处的男人冷着脸,大步拉着女孩离开了。
全然不是记忆里彬彬有礼的矜淡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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刷卡,电梯门迅速地开启合上,贺明霁按下二十七层。
心情在景澄的话说完后直直坠到水底,如同他臆想出的榛果。
情绪管理对贺明霁来说不难。不然他何以摆脱贺家,从十九岁敲出创业的第一个代码,到拥有一座齐光。
但他在景澄话音刚落地的瞬间就不想再听,恨不得摒弃掉过去二十多年来他被教导的从容和教养,让景澄不要理所当然地误会他是否与裴忻有什么前缘,好必须特地解释一番他们这“清清白白”的兄妹关系。
电梯内饰光洁如镜,映着并肩的两道身影。
今天他们都穿的衬衫。驼色西裤和直筒长裙,乍一看竟算登对。但要忽略镜子里景澄迷惑的神情和他紧绷的下颌线。
情绪冷却了下来,贺明霁知道自己这样显得相当奇怪。
他开口,平静地道:“她是我大学辅修商科时的同学。九个月前,我们曾在政府的招商会上见过一次面。”
电梯飞快往上。
景澄回神,乖觉地点头:“我以为你们很熟。”
“算不上,和梁翊合比起来差了一百只老唐。”老唐是隔壁独栋养的柯尔鸭,记不住任何人类,每次贺明霁在夏园晨跑路过,它都会在院子里嘎嘎嘎。
贺明霁据语气判断,是比较难听的话。
他目光沉沉,喉咙不知为何竟有些发哽,但声音仍保持如常:“所以,你不用特地向她解释。”
景澄和镜子里的贺明霁对视,目光落定在他淡静的表情上。
她思索着,眼神无比真挚,清亮得不掺杂一缕庾山的雨雾:“哥哥,我解释的理由和你现在一样。”
“你不想我误会你和她的关系,而我也不想我们被她误会。”
叮的一声响,作为利落的结束语。
电梯门开了。
入户花园的葱郁迎面而来,这座建造在美术馆上的酒店以其层层跌落的空中花园和私人泳池而闻名。
景澄蹦蹦跳跳地出了电梯,见她的“长辈”不紧不慢,居然还站在里面。
遂又转过头,轻盈地回到贺明霁面前,抽走他手中的房卡:“刚刚不还说是我急着游泳吗?快点儿啊哥哥。”
景澄晃了晃黑金色的卡片:“我拿走啦。”
贺明霁似乎短暂地晃了下神。
几秒后,他恢复沉静从容的模样,声音依旧低淡:“就来。”
套房位于酒店顶层,就室内而言,和Are的其余套房没有多少差别,但贺明霁定的是Are唯一一间有露天泳池的,其屋顶的私人泳道宽阔得堪称奢侈。
景澄快速选定右边的卧室,把左边那间留给贺明霁后,她哒哒地冲进去洗澡了。
贺明霁低头看了眼手表,五点。
他不打算换衣服,径直去到室外。
坐在躺椅上,贺明霁先把展品册上的金属雕塑拍照发给李瑜,三倍工资的李助理回复及时,表示自己会去联系美术馆的经纪人。
完成第一件事,他转而拿起玻璃几上的菜单。
等景澄游完,差不多就是平时一起吃晚饭的时间,Are的晚餐需要提前两小时预定,因此刚刚好。
不多时,景澄就裹着满身水珠从浴室闪了出来。
池水湛蓝,她的泳衣也是明亮的蓝色波点款,系带纯白,有个蝴蝶结垂到背后,和腰窝一块儿轻动了下。
贺明霁很快地收回目光。
他拿起桌上的饮料,用指节抵开拉环:“泳池水深1.5米,脑袋是想开花还是开颅?”
景澄轻哼了声,收回标准的跳板姿势,开始正儿八经热身。
把自己当面条抻了一百零八遍后,水声响起,她游鱼般没入水中,转瞬化作一道自由自在的模糊影子。
深秋将近,天色暗得越来越早,泳池边泛着悠悠的凉风,屋顶热意若有似无。
贺明霁随手解开领口的纽扣,刚刚喝了一口,他才发现手里是瓶度数很低的气泡酒。
暮色像融化的彩色矿石淌进泳池,十几个来回后,景澄划开绸缎似的水面,踩着水浮起。
她伏在贺明霁身前的岸上,湿漉漉的发尾贴着脖颈垂落在胸前,肩头微塌成优美的、难得柔顺的弧线。
“你不游吗?哥哥哥。”
水珠沿着她舒展流畅的腰线滚入池底,贺明霁忽然想,带她来游泳不能算个很好的决定。
他翻过看了五遍的菜单:“我在想晚上吃什么。你的推荐是……吃咯咯鸡?”
景澄海豹拍水,以示对谐音梗的鼓励。
她往旁边游了一点距离,重新浮出来,捂了把脸上的水珠,用一种淡而静的、贺明霁无比熟悉的语气说:“你们的餐厅有什么?我看了半天都选不出想吃的。”
然后很快又游回贺明霁的面前,抬起手,把头顶并不存在的主厨帽拿起,操着比西语更半吊子的法语,慢悠悠道:“Bonjour,先生,我们有从广东空运过来的林地放养麻鸡三黄鸡乌棕鸡布列塔尼鸡。”
景澄抬着脸,眯起眼睛笑:“先生,就吃这个怎么样呀?”
贺明霁指尖动了动,气泡水的瓶身不由被收紧至些许变形。
非常神奇的,那股失控感居然被景澄幼稚的角色扮演游戏压回去了。
他的笑声原本很轻,渐渐明朗起来,脊背剧烈起伏。
“好,听主厨的推荐。”
“那快去换泳裤,和我比一下谁速度更快,这个泳池是半标准池,我们就游个五十!”
贺明霁摇摇头,靠在躺椅上,不再看她耳垂上剔透的水珠:“今天开了车,我又累了。”
“骗笨蛋吗这个理由。”景澄不满,“上次开了五个小时才到庾山,你晚上还有力气抱我回去。”
“这不一样。”贺明霁态度坚决。
景澄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扎入水中,再钻出来时脸颊鼓鼓的。
贺明霁撩起眼睛闲闲地看了她一眼,淡声警告:“不许学亚马孙的射水鱼。”
“来泳池不下水,你太无聊了!”景澄抗议。
无聊?是有点。
笑过之后,身体仍能感受到一股隐隐的秋燥,但并不让贺明霁难耐,因为当下的气氛极其轻松。至于扣子,已经松开了两颗,第三颗他认为属于流氓的范畴。
天色暗了下来,中天一弯明月,城市的霓虹在远处浮动,所有的喧嚣都在泳池之外,而他不至于被海妖蛊惑,就这么在岸上看着水光,挺好的。
……
沁凉的风忽而凝滞。
贺明霁攥着瓶身的手一顿,一直哗哗响动着的深水区突然只剩下细碎的涟漪。
“景澄?”
贺明霁猛地扔开易拉罐,躺椅扶手撞出刺耳的金属碰撞声。
心跳声冲到肋骨,他起身,大步时急迫地扯开剩余纽扣,想都没想,贺明霁直接地跳进水中。
池水温度比预想的要低,他刚刚应该要催景澄上岸的。
她贪凉,仗着发达的运动神经,不知疲倦地游了很久,以至忽略腿可能抽筋。
气泡灌进鼻腔,刺痛也涌了进来,贺明霁知道景澄的水性好,不会出什么大问题,然而心悸感无比强烈,四肢百骸都焦灼万分,好似今夜他的疏忽注定酿成弥天大祸。
很快,贺明霁看到景澄挣扎着上浮的身影。
他奋力向前,终于,划动的手臂触到她的肩膀,他用力,将下沉的人影拽到怀里时,呛水淹溺的人忽然动了,修长饱满的长腿勾缠到他腰上,不等贺明霁思索,景澄借力一推,灵敏地旋身上浮。
她甩了下头发,很有余裕的大笑:“哥哥,你看,你还是下来了。”
贺明霁猛地攥紧景澄的脚踝,把她箍到身前。
水花四溅,他没心思控制力度,被浸湿的手臂青筋鼓胀,以至于景澄吃痛地“啊”了声。
贺明霁置若罔闻。中止景澄炫耀这场恶劣把戏后,他不断地深呼吸,表情阴沉到慑人的地步。
像掬起水中的月亮一样,他认真捧起她的脸,好在目眩中分辨这并非镜花水月的幻影。
指尖反复确认完毕,贺明霁掌心的水已被他捂得温热,颤意和热意一块儿渡上景澄的肌肤。
景澄忍不住挣扎,无济于事后,她鼓起脸颊,抬眸,话陡然咽下。
因为贺明霁的牙关在发抖。
“又是恶作剧,又是骗我。”
一字一句,都像紧咬着挤出来的。衬衫紧贴着他的身躯,他形容狼狈,却分毫都懒得顾。
夜色中,景澄乌黑的眼睛像纯真得不谙世事的小兽。
她咧咧嘴角,低声道:“哥哥,我水性很好啊,你忘了,我还有潜水证。”
“嗯,真了不起。”贺明霁停了几秒,点头,水簌簌而落,恰好流经他泛红的眼眶。
“所以,这是第几次了?不是要和我说到做到吗?那退回原点是不是也不作数?景澄,出尔反尔并不有趣。”
“……什么有趣?”
景澄一怔,要再说话,嘴唇却被贺明霁的拇指揉开。
惊悸褪去,一点点酒精就足以令他头晕目眩。
霓虹、月光、泳池里环绕排布的灯带,变成茫茫然的混乱幻景。
贺明霁清晰地意识到今天、今天之前,庾山之后,常伴他的失控感占领了他的大脑。
他喘出口热气,继续道:“景澄,你好胜心很强,很聪明,太得天独厚,所以没能招招手就得到的东西,你忍不住想继续戏弄。对我,一而再再而三……”
“哥哥,原来你现在是在这么想我的吗?”景澄难以置信地打断他。
贺明霁搭着眼睫,摩挲她嫣红的唇瓣,虎口新的咬痕早就痊愈了,他声音沙哑:“景澄,我并不感到抱歉。”
心跳声鼓噪,吵得令景澄耳鸣。
……
因为爱重他,所以在庾山时,才敢把真心掏给他看。
再大大咧咧,也知道告白不是毫无风险。
不是只有贺明霁可能会失去一个重要的妹妹。既然他们重视的只有彼此,那天平上的砝码其实对等。
像推着石头的西西弗一样,明白徒劳,又反复热烈渴望。
他要当天长地久的家人,那她就做没心没肺的洒脱蘑菇。
可她原来不是真正的菌类。
景澄的意志骤然消沉了起来。
她还以为自己最近表现得很不错,结果是闹剧般的笑话。
月亮在水里碎成一片一片的冰棱,把她的眼眶割得发胀。
碎都碎了,不若彻底些。
“贺明霁,该抱歉的是我。”
很少直呼他名字,总是咬着音节叫“哥哥”的人语调变得沉寂,凌乱的额发底下,有双彻底黯然的眼睛。
贺明霁的手再次不受控制地颤了下。
他想,先带景澄回到岸上,擦干她身上的水,她需要去洗个热水澡,他也是。等晚餐的时候,他必须完全恢复冷静,和她——
她勾住他的后颈。
唇齿相撞的瞬间,血腥味在口中蓬然炸开,景澄紧紧地绞缠贺明霁的腰身,用尽最大的力气压着他一起沉入水中。
水波浮荡,她的指尖深深陷进贺明霁紧绷的背肌里。
刺痛和窒息感涌至鼻腔、耳道。
然而景澄不管不顾,她咬破贺明霁的嘴唇,舌尖撬开他紧抿的齿关,报复还是发泄,激烈得像是要把所有的空气都撑进他剧烈起伏的胸腔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