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纵在厂区等许野汶那会儿，已经是晚上九十点了，曹青雾也在，赵有光和他的叔叔，还有一众负责人。院里大瓦数的灯照的夜空如白昼，刺眼的光再白，也没地上的白布白。
许野汶一出现，所有人的视线就聚焦在他的身上，他走的比平时还要慢，像是在抗拒这个事实。他的目光率先投向程纵，因为程纵是他最熟悉的那个人。
光是那么一眼，看的程纵心都要碎了。程纵匆匆走到他跟前，没有言语，眼神把彼此都看湿了。昆虫扑在大灯上，灯泡像一个燃烧的月亮，照的地面白茫茫一片。大地是干燥的，只有那席白布周围洇出水渍。许野汶始终无法想象，岳国妮临走前遭受了怎样的痛苦，凝聚在她身上的冰像羊水一样破裂，流散。
他跪在地上，岳国妮躺在两张卡板拼凑的‘床’上，许野汶的耳畔响起滴答声，岳国妮就像一个坏掉的水龙头，滴答个不停。
许野汶的手开始抖，他揭盖在她脸上的布，她的头发一绺一绺，像山川一样崎岖的脸上呈现某种晚霞的颜色，象征着天光消逝，黑暗来袭。她倔犟不醒事的嘴角反而抽搐性的扬着，那根本不是她。许野汶蓦地收回手，不忍心再看下去。
他的眼泪迟迟不来，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赤/裸/裸的凝视着他。他突然给了自己一耳光，程纵吓得扑过去拦他，说：“你别这样。”
许野汶抽的狠了，半张脸肿起来。程纵揪心的不得了，他抱住许野汶，许野汶埋在他的颈窝，声音委顿道：“我还在跟她吵架。”
程纵笨拙的拍许野汶的肩膀，一时竟说不出安慰的话。
许野汶对程纵说：“你让他们走。”
“好好好。”程纵朝曹青雾使眼色，曹青雾叫着在场的人都进屋去，留他们俩独处。等人群散去，程纵的颈窝再次感受到那股暖流。仿佛那里是许野汶脆弱的唯一栖息地。
许野汶说不出话来，最后的争执令他加倍苛责自己，他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离开。他一直以为他是恨她的，即使他不肯轻易给出这个答案。但他错了。在她的遗体面前，他大错特错。那些曾经束缚他的枷锁如同大山一样压向他，他开始一遍又一遍的后悔，孑然一身带给他的并不是自由，她像高墙一样坍塌，上面连一个画圆圈的拆字都没有。
他紧紧箍着程纵，程纵在他的怀抱中内疚，却也还是说：“许野汶，接下来我要说的每个字你都听好。”
“没有人要害她，但意外就是发生了。你别怕，我会让我舅舅给你争取最高的补偿，我知道你要听的不是这个。”程纵顿了下，终于说出那句：“赵有光是因为我才叫她去冷库的。”
许野汶松开程纵，猩红眼尾勾着，细眯出锐利的冷光。
程纵说服不了自己，这件事跟他没关系，真的吗？他觉得岳国妮是因为他才死的，程纵不把这句话说出来，往后的日日夜夜他都睡不着觉。赵有光让他不要那样想，可是在这场意外中，许野汶才是唯一受害人。
“你……”程纵吞吐着，他看见许野汶掀开白布，背起岳国妮的尸体，一步一个脚印的走了出去。
程纵跟在许野汶的身后，感到窒息。往后的日子该怎么办呢。
许野汶回到家，程纵徘徊在门外，他不是不进，他怕许野汶看到他更加生气。他只能听着院子里的声音，许野汶在轧水，水声淅淅沥沥，是拧毛巾给岳国妮擦脸吧。程纵不知道许野汶害不害怕，程纵好想让曹青萍过来跟许野汶说啊。他觉得自己的妈妈也应该是许野汶的妈妈。
许野汶推开门，程纵身子一僵，许野汶的声音很沉，说：“你回家吧。”
“我陪着你。”程纵小声。
“跟你没关系，你走吧。”许野汶敛眸，用他仅有的一丝理智说谎骗程纵。他记得他跟岳国妮争吵的样子，他看似占了上风，实则在往后的人生都处于下风。不要再争吵了，争吵是毫无意义的。可是呢？他是人。不是一道程序。
程纵松了口气，信以为真，抬脚就要进去。许野汶死死挡着他，不许他进院子。
“你让我……”程纵话说到一半，许野汶打断他，毫无风度，毫无理性可言的大声对他说：“我让你走，你听不懂吗？”
程纵愣了下，许野汶冷冰冰的开口，说：“出去，不要再进来了程纵，这里不欢迎你了。”
程纵勾着头，哦了声。他说那我明天再来看你，许野汶已经将门关上了。程纵脱力的沿着铁门往下滑。他不知道明天的太阳是否还会照常升起，因为在此刻，他和许野汶只是两个没有未来的人。
岳国妮的妹妹年龄大了，腿脚不便，次日下午才来。她哭了会儿，家里跟来了两个壮丁，抬着一口棺材，薄薄的，漆也没上。她说就那样吧，许野汶想给岳国妮买一口好点的棺材，他在世的奶奶说：“你奶奶跟我讨论过这个事，她说一把老骨头，不讲究那个，有钱不如留给你。”
许野汶喉头一梗，风刮在他身上，如同一双手抚过。
他一个还在上学的，什么流程都不懂，万幸乡下还有人能操持，否则要他自己来，也不知道能不能扛得住。程纵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提前跟曹青雾打好了招呼，万一许野汶有需要，曹青雾随时顶上。
许野汶并不需要他们，他甚至不肯见程纵。千不该万不该，程纵那晚就不该那么跟他说。他性子烈成那样了，程纵上去没事找事。曹青萍说程纵猪脑子，怎么能把什么事都揽到自己身上。程纵说事实就是如此。曹青萍认真道，人各有命，命里有这一遭，迟早都会来。这都是天注定的。
程纵说哪有那么多天注定。曹青萍说你这个年纪什么都不懂，人应该把自己的一部分交给虚无，这样灵魂才会有依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