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晟,阿珩不是去揽月阁找你了,怎么又回来了?”
司青衔手执白子,率先落下一子,瞥见云晟支支吾吾的样子,心中已有了几分猜测。
云晟这副神情准没好事,这几个小子又闯什么祸了?
司青衔平静道:“出了什么事?”
“禀告师尊,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云晟将自己所见所闻逐字都坦白告诉司青衔,师尊的反应并不像他想象中一样。
动怒、质问或是指责,甚至连句呵斥都没有,事出反常必有妖,师尊这反应未免太过……平静。
司青衔微微一怔,阿珩现在都敢打架了?他回过神后淡淡开口,“好,本尊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看来师尊没生气!
云晟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行礼后便退出了大殿,临走的时候他瞥了一眼端坐高位的师尊,啧……师尊的脸色可不算好。楼珩还是自求多福吧。
“你那小徒弟真是不让人省心,竟然还会跟人打架。”
舜之帝君好不容易想出来下一步棋怎么走,落完子只觉心情舒畅,他这人有个毛病,心情一好就嘴欠。
他对司青衔这个徒弟没什么兴趣,自从这小子来了镜花台,司青衔这货就鲜少跟他们这几个老友畅快共饮,没成想司青衔悉心教养出来的孩子竟是如此心性。
司青衔修长指间的白子落在一处能将黑子堵死的地方,面不改色道:“裴同玉一向喜欢欺压阿珩,本尊能护他一次两次,却也不能永远护着他,所以阿珩能学会反抗是好事。”
舜之帝君听得愣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真有你的,天底下哪儿有这样做师父的,要是让你掌门师兄知道定要骂你为老不尊!”
司青衔端茶的手一顿,凌厉的眼神扫过来,皮笑肉不笑道:“本尊很老吗?”
舜之帝君闻言仔细端详了司青衔一番,一本正经道:“咱们都看过千载春去秋来,自然不比这群乳臭未干的小子年轻气盛,我是不理解这种事为何一定要动手,明明有更周全的解决方式,还是太鲁莽啊。”
司青衔轻笑一声,直接将陈年旧事翻出来念叨了一遍,
“舜之,你还记得以前咱们在三十六重天学仙门规矩,有个混不吝的世家小子用墨汁泼了你一身,你当场就把他的脑袋摁到水缸里,险些把人呛死,你可还记得?”
司青衔的话让舜之帝君一愣,他讪讪一笑,“这烂谷子的陈年旧事你倒记得清楚,果然是年少时最血气方刚,做什么事都不用考虑后果。”
舜之帝君回昆仑山之前顺手扔下一瓶治跌打淤青的药膏,好心嘱咐道:“一日三次,本君保证你的小徒弟脸上不会留疤。”
司青衔并没有立刻去楼珩的寝殿,而是先去膳堂亲自下厨做了吃食,虽然小徒弟跟人打了架,但总不能饿着孩子吧,司青衔思索再三还是做了楼珩最爱吃的开口酥。
司青衔端着开口酥推开了楼珩寝殿的殿门,现下已近傍晚,寝殿内烛火只点了两盏,他环视一周得出一个结论,殿内貌似没人?
直到他瞥到屏风后蜷缩在角落的一小坨不明物体,这下人找到了,他抬手将殿内全部烛台都点亮,平静道:“阿珩,过来。”
“师尊。”
楼珩明显有些紧张,他站在屏风前不知该说什么,突然想起之前云晟教自己的先认错再诚恳认错。
他一咬牙索性直接跪下,抬手行礼道:“请师尊恕罪,弟子今日并非故意要滋事,虽是旁人挑衅在先,弟子确也动手了,请师尊责罚。”
“起来,为师又没有说要罚你。”
坐在桃木椅上的司青衔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这让楼珩愈发心慌,他很清楚师尊语气越平静就是越难揣喜怒。
楼珩起身后慢吞吞挪到师尊面前,道:“师尊不生气?”
“戴着斗笠做什么?”
司青衔答非所问,俯身直接掀起斗笠那层薄纱,看清楼珩脸上的淤青后蹙眉道:“毁容倒是不至于,怎么被打成这副模样?”
楼珩讪讪一笑,下意识脱口而出,“毕竟裴师兄比我高了一头,弟子确实打不过,但是现在打不过不代表以后打不过…”
话快说完了楼珩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暗骂自己在口出什么狂言,连忙改口道:“弟子今后定会克己复礼,绝不会再鲁莽行事,更不会有损师尊名誉。”
这都哪儿跟哪儿?
司青衔直接打断了楼珩的话,“名誉脸面这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为师倒不在意这个,只是你并非冲动行事的性子,今日为何跟裴同玉动手?”
楼珩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个缘由,司青衔也不难为他,伸手将人拽到身侧,从袖兜里拿出一个白玉瓷瓶,不紧不慢道:“既然知道自己打不过,为什么还要跟裴同玉动手?!”
楼珩看着司青衔手里的瓷瓶,师尊这是要亲自给自己上药?
他默默往后挪了挪,紧张道:“师尊,我还是自己来吧。”
“别动,不想顶着这张惨不忍睹的脸见人就老实上药。”
司青衔虽然语气颇冷,手上的动作却很轻柔,他看了眼惴惴不安的楼珩,暗笑这小子不怕将脸打破相,但怕他这个师父,便随口道:“还手了吗?”
楼珩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啊?”
司青衔温热的指腹沾了药膏摁在楼珩淤青最重的眉梢,楼珩倒吸一口气,刚想往后躲就被师尊一把摁住。
司青衔不紧不慢地抓住楼珩的肩,道:“为师是问你,还手了吗?”
这问题好生奇怪啊,楼珩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还了,而且打得很重,但不是在脸上所以旁人看不出端倪,师尊放心,弟子还没那么蠢。”
“做得好,我们阿珩能还手就是有长进。”
司青衔用帕子将指腹的药膏擦干净,还顺手摸了摸楼珩的脑袋,道:“下次打不过就记得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懂了吗?”
司青衔的话让楼珩一愣,会打架也算是有长进?!
楼珩担心的目光落在司青衔身上,师尊不会是被气得神志不清了吧?
司青衔自然能看出来自家徒弟的小心思,他端起桌上的开口酥递到楼珩面前,道:“还记得你刚来蓬莱的时候跟云晟打架,连还手都不敢,为师很高兴你能反抗让你觉得不舒服的人。”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就像这次裴同玉言语羞辱于你,你动手反抗,这是对的,并不是只有血淋淋的伤口才叫伤害,有些人只是用语言便能击碎一个人,为师不需要你做循规蹈矩、克己复礼的楼珩,为师只愿你恪守本心,不忘修仙成道的初衷。”
恪守本心……
彼时的楼珩并不知晓何为本心,他也不清楚自己修仙成道的初衷,他只记得最初的楼弃是想给阿姐报仇。
可等楼珩拜入司青衔门下,跟着司青衔云游天下,见过山川云海的楼珩终于明白三七将自己托付给司青衔的原因。
游历人间时楼珩见过的生离死别太多,没爹没娘的孩子数不胜数,伉俪情深却生死相隔,权贵世家难逃命运愚弄……
他楼珩只是这世间其中一个不幸之人,而且他现在有了师尊,再也不是孤身一人,这样就很好了。
这场闹剧还是捅到了掌门面前,掌门柳不覆素来严苛,更厌恶滋事的弟子。
不出半日裴同玉就被关进了思过崖面壁,后来听云晟说裴同玉被思过崖的人鞭笞二十,还要在思过崖关上半个月。
至于楼珩,柳不覆知道自家师弟护短的性子,他索性让司青衔自行处置。
临走时还不忘提点两句,让他管好自己的徒弟,司青衔自然是嘴上答应得极好。
此事一出,蓬莱上下议论纷纷。
有的弟子认同掌门的处置,毕竟裴同玉仗着家世一直行事嚣张,如今遭到严惩也是活该。
有的弟子却觉得掌门偏袒镜花台的楼珩,别说严惩了,就连斥责都没有。
直到他们在惊蛰班见到了戴着斗笠的楼珩,看完那张精彩绝伦的脸,他们由衷地觉得裴同玉的惩罚还是太轻了。
这要是他们的脸被打成这副模样,他们定要把裴同玉生吞活剥了才解气。
上午的御剑课还没上完,云晟就带着楼珩、望尘偷偷溜了出去。
他们抄近道去食肆堂的时候正巧被桑宁看见,最后逃课的人数从三个变成了四个。
“今日食肆有荷叶熏鸡、清蒸鱼和春笋炒鸡,我可太想这一口了。”
云晟急冲冲地去前面端菜,他的木盘里足足装了四碟菜两碗米饭,又拿了两盘糕点,最后心满意足在楼珩旁边坐下。
这惊人的食量看得楼珩眼皮一跳,他默默挪得离云晟远一点,这孩子在揽月阁吃不饱啊?
坐在对面的望尘想起今日听到的八卦,便兴致勃勃道:“哎,你们听说了没?裴同玉在思过崖一直不肯服软,他师父也无可奈何,颜长老虽然是蓬莱最德高望重的长老,却也不敢忤逆掌门之意。”
桑宁拿起桌上的糕点狠狠咬了一口,道:“那可是思过崖!面壁思过就是要关在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里,想想就瘆得慌。”
云晟一听见裴同玉的名字就直犯恶心,他夹了块鱼肉放在碗里,随口道:“花朝师姐也是颜长老门下弟子,怎么裴同玉就是这狗德行,从前我只当他是少爷当久了才恶劣嚣张,现在发现他是真的贱。”
“师兄这话说得不对。”
坐在云晟对面的桑宁忍不住开口辩解,她虽然看不惯裴同玉的行事风格,但还是向他们解释道:
“我之前听花朝师姐提过裴师兄的家事,他父亲有许多婢妾,裴同玉的母亲原先有一个女儿,不足三岁就夭折了,裴氏夫人丧女后一病不起,裴同玉就被养在妾室名下,花朝师姐说过裴同玉从前不是如此乖张的性子,父亲对他不管不问,继母过分骄纵,硬生生将一个心智未全的孩子养成动辄打杀的混账。”
望尘顺手给桑宁的碗里夹了个鸡腿,接过话茬:“如此说来裴同玉以前确实没这么嚣张,我们是同一届拜入蓬莱的弟子,我们曾是并肩而行的挚友,所以我比任何人都了解裴同玉,他原本不该是这样,既然阿珩还了手,这就算两情了。”
望尘的话让楼珩陷入深思,他认识的望尘性子稳重又温和却不是跟任何人都能做朋友。
云晟的性子是大大咧咧跟所有人都能称兄道弟,而望尘的择友条件苛刻又毒辣,鲜少听见望尘唤人为挚友。
他称裴同玉为曾经挚友,这句话引起了楼珩的好奇。
所以裴同玉到底是怎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