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上,狸仔的喵喵声没有响起来,呼噜呼噜的声音也没有,安静的,并没有叫醒她。迟菲是被垃圾车的广播声吵醒的,睁眼时天光已经从窗帘缝隙里漫进来,窗外有几声鸟鸣,一种稀薄的清醒在空气里。狸仔趴在窗台上,半只身子落在日光里,尾巴垂在垫子外头,偶尔轻轻晃一下,迟菲坐起来,没急着穿拖鞋,而是先看了它一眼,“你今天,不拍了?看样子是没有出门?”
狸仔没动,只换了个姿势,把头搁在前爪上,迟菲没再说话。屋子很安静,安静得像没有任何要被记录下来的内容,也没有任何等待回应的问题。洗漱完,她照旧煮了点牛奶,把昨天剩下的南瓜切碎,拌进狸仔的猫饭里,它没立刻吃,只是走过来闻了一下,然后喵了一声,声音软,不算催促,更像确认温度,她弯下腰说:“我知道,不烫你才吃。”
迟菲吹了吹,拿着勺子再把东西都拌匀,狸仔这才慢吞吞地吃起来,吃得不快,像是每一口都要在嘴里确认一下是不是熟悉的味道,上午,迟菲坐在书桌边剪便签,狸仔就趴在桌角,不看她,也不睡,只窝着,迟菲偶尔捡回来写作的习惯,就这样也不知道要写什么,就是坐在桌子前,但坚持不了多久,就变成拿着手机处理信息,直到她写了一句【今天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心情有点不好】狸仔忽然动了,它站起来,走到她手边,用额头蹭了蹭她写字的手背,然后抬头望她,像是在安慰,迟菲想到这个词的时候只觉得自己想的有点好笑。
不过,她还是下意识地望回去,就在这一瞬——它头顶,又一次出一行极细的白色字,【正在处理请求……】
字在空气里浮了一秒,像是在阳光下闪过一缕轻烟,下一秒就消失了,就像是狸仔正在适应如何让自己的话能成为两脚兽能理解的,又或者它只是在犹豫说什么,迟菲愣了几秒,而狸仔却已经跳下桌,走去水碗边喝水,像什么都没发生。她没说话,只拿出手机翻了一圈,没有通知,也没有系统推送。可那行字的形状还印在她脑海里。算不是命令,但不确定是不是什么任务,真的要解释的话,像是在后台启动某种程序,一个早就存在、只是直到今天才醒过来的什么。
迟菲站起来准备开窗。阳光照进屋内的角落,落在狸仔的背上,它没动,只微微偏了下头,让光斜着打在它耳根处最柔软的那撮毛上,这时,她眼前缓缓浮现另一段白色小字。不是从猫身上冒出的,而是从她的意识边缘滑入:
【治愈旅程系统已上线】
【服务对象:人类迟菲 /编码017 系统代理狸仔】
【系统结构:集中于观察记录,人类情绪温度收纳】
【人类情绪记录以图像、文字、五感、情绪、梦境、旅游为方式,具备阶段性节奏调节机制。】
【当前已经生成新的旅行目的地,资金回笼时开始正式出行。】
【第一站:请在昭通,成都,自贡进行选择,超时未选择将随机进行。】
迟菲没有慌,她也没有选择,只是轻轻坐回书桌,对着狸仔轻声说:“果然你从一开始,就不是随便乱走的。” 狸仔喝完水,回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声音,尾巴轻轻扫过茶几边沿。
*****
迟菲没有选择去什么城市,‘资金回笼时开始正式出行’这句话还是让迟菲觉得有些犹豫,她现在根本没有钱能支撑自己旅游,所以这个事情就完全没有什么意义。但迟菲还是决定出门走一圈。没什么特别理由,只是窗外的光线刚好落在天桥一侧,像一块碎光拼图,贴在她一直没走完的那段街角,又或者心里是想出去旅游的,但没有办法完成这个事情,当下就要走走来完成这个心愿。
而狸仔站在门边,像是早就等在那里,她一边穿鞋,一边说:“要是你今天也不拍,那就专心散步。” 狸仔没回应,只转身往前走了几步,随后坐下,看起来就是一副等她的样子,他们从楼下走出去,一路沿着老街的绿化带慢慢走,小区旁边那家废弃的药房门口,今天多了块贴着整顿中的公告板,这看起来跟几日前有些不一样了,迟菲瞥了一眼,没看清内容,狸仔却在那里停了几秒,回头看她,她走上前一步,它就继续往前走。
直到拐过一个邮局转角时,它忽然停住,她停下,刚要出声问怎么了,它头顶忽然浮出一行短短的字:【这里的光,像你从前坐的那一站。】
迟菲怔了一下,她看到狸仔头上的文字,比起惊讶文字真的出现,迟菲觉得文字和对话的本身才让她觉得惊讶,这不是不是说照片里出现过,也不是狸仔在走过的路径已记录,那句话像是狸仔在回忆,它有记忆有意识,她顺着它望的方向看去,一个公交候车棚,座位上没人,棚子上方有几道老旧的水痕,地上有些落叶和烟蒂。
她突然想起,她曾有一段时间常在那一站发呆。
那是两年前的事,秋天,工作太累了,拿下来项目但执行的过程里屡次被甲方为难,迟菲住的地方也远,她计划要不要搬去公司附近,那时候还没有搬来这里,但是喜欢这边的公园,没事的时候还是会来这里坐着发呆,偶尔能碰到很多每天早上假装出门上班的女生,大家一起坐在那个站台一坐就是一小时。(1
想到这,迟菲没有再说话,狸仔也没动,那行字在它头上悬了几秒,慢慢淡去,风把落叶刮到她脚边,她低声说:“你怎么记得的?”
狸仔只是喵了一声,尾巴在地上轻轻扫了一下,像是在打断问题,它似乎也不想现在回答这个问题,猫和人回去路上,狸仔没再浮字,它就像个什么都没说过的猫,只安安静静地走在人行道边缘,偶尔往她这边靠两步,一起走过路灯初亮的街区,走过便利店门口换了灯箱的橱窗,走回她熟悉的这一块生活。
迟菲没再问它,她只是轻声说了一句:“你现在不需要给我答案了。” 反正这个世界里,很多事情都没有答案,到现在她的劳动监察都还没有结果,谁知道是不是没有结果的事情。狸仔没有叫,但耳朵轻轻动了一下,她知道,它听见了。
狸仔走到她脚边,蹭了一下她的裤脚,然后回到窗台,跳上去,趴着就睡了,迟菲没再开灯,只留着窗边一点余光,看着狸仔的轮廓贴在天色里,像某种还未打印出来的图层,迟菲想,这样也挺好。不是每一个陪伴都需要回应,不是每一段沉默都是空白。
她早该明白这个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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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早,天还没亮透,迟菲醒得有点早,翻身坐起来,发现狸仔不在床脚,她披着外套走出卧室,在客厅一角看见它,正趴在照片盒边,前爪扒着一个折页图册,正试图翻页,迟菲自己都不记得里面写了什么。
“你在干嘛?”她问。
狸仔没回头,只是用爪垫轻轻压住一页纸,不让它弹起来,她走近一看,那页不是照片页,而是她去年秋天贴过的一张空白日历页。那时候她试图每天记录一句话,后来断了,只写了前十二天,第十三天之后就留空了,那之后她再没动这本册子。迟菲盯着那页空白看了一会儿,那是她最不愿提的一段时间,工作的失利、房租快到期、失眠开始频繁、甚至有几晚她开始怀疑狸仔是不是也厌了这日子。
迟菲从来没写过那段,甚至不太愿意想起来,但狸仔今天,轻轻压住了那一页。它没有翻页,只是用爪子压着,她忽然感到一种钝钝的、却不疼的提醒,像是某种温柔的敲门。狸仔抬头看她那一刻,头顶浮现了一行极淡的弹幕:【你没写的那天,也在日历上。】
迟菲没有立刻说话,她只是坐下来,把那本图文册翻开,找出那几天的便签草稿、散落在抽屉里的几张便利贴,她已经没有了当时的情绪,东西收起来,迟菲抱起猫,对狸仔说:“你没要我写新内容,只是想让我承认我也活过那几天。”
狸仔走过来,把头埋进她胳膊肘里蹭了一下,然后退开,跳上窗台趴下,这一次脑袋上没有弹幕回答她,迟菲轻轻对着它笑了笑:“你不会说话,但你总知道怎么提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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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加班的很多夜里的某一日,迟菲写直播稿写到一点半,不是有什么特别急的工作,也没有谁催她,而是周一给的任务,周四就要看完整版的直播脚本,看起来给了很多时间,但实际上迟菲手里还有很多项目,没有哪个广告公司的人是真的只为一家公司服务,每一个tea是负责好几个品牌的项目。
迟菲只是想及时把东西交上去,所以那天晚上就得写完,这样的加班是因为安排和给予的时间不合理,但上司就愿意答应甲方,而迟菲就是不想写也得继续,灯开得太久,屋子有些燥,风一停,墙角贴纸都轻轻鼓起来。
狸仔趴在茶几边,像往常一样,没打扰她,但当她写到最后一句话,手里的笔突然脱力,从指缝里滑落,滚到了桌下,大纲是完成了还需要在表格里规整起格式,迟菲没动,她盯着那张纸,肩膀有些发沉,像背后藏了一段她自己也不肯看的事。她知道是什么,她知道自己的情绪,那张纸上,还有三个月前,她深夜独自坐在阳台写下的:“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还值得被陪。”
看着刺眼又烦人,迟菲把它撕下来,揉成一团扔了,狸仔没出声,只是从纸团旁边走过,用尾巴扫了一下,她没记错。
今晚,迟菲也是把笔扔在地上,连弯腰捡笔的心情也没有,更不要说她也没打算捡笔,可狸仔动了,它走过来,低头,把那支笔从桌底下咬起来,轻轻叼到她掌心上,没有弹幕跟她说什么,也也没有喵声来安慰她,只是放下,然后退开,跟那天一模一样。
迟菲手还悬着,指尖微微发麻,她缓缓低头看着那支笔,好像过了很久才说出一句话:“你记得。”
狸仔没有动,只是静静坐在她前面,尾巴卷得很圆,她把笔放下,眼神盯着狸仔转,可能是注意到她的视线,狸仔跳上窗台,背对她,但在灯光斜落的那一面,她清楚看到它耳朵微微动了一下,像是听见了什么也像是在回应,迟菲没有追问,因为这一次,不是它来告诉她你要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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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阳光不热,风在窗边蹭着,吹动窗帘一线微响。迟菲坐在餐桌边,不写字也不看图,眼前是一个切开的红心柚,一小瓣一小瓣摆在碟子里,她正在剥第七瓣,电话响了,陌生号码,她原本想划掉,结果拇指滑偏了,接通了。
“喂,您好,请问是迟菲吗?”
对方声音是职场里那种端得住的甜,“我们这边是前公司行政部的,人事让联系您一下,准备给您开离职证明。您这边方便提供一个收件地址吗?”
迟菲怔了两秒,才嗯了一声,慢慢站起身,她把地址念了一遍,对方飞快确认,“好的,那这边尽快安排快递送达,麻烦您留意一下签收哦。”
“……谢谢。”
对方没有多余寒暄,挂得干净利落,她站在原地,手机还在耳边,屏幕已黑,竟然有了回复?狸仔从沙发上跳下来,走到她脚边绕了一圈,没有蹭她,也没有发出声音,只抬头望了一眼。
“他们突然给我发离职证明了。”她低头看它,狸仔坐下,尾巴轻扫地板,什么都没说,但像在陪着等待那封信真正落地的那一刻。
果然,一个小时后,快递员打来电话,说门口有文件需要签收,果然是离得近,效率快,事情还是看愿不愿意做而已,她下楼,纸袋干净,像一个突然被修饰过的道歉,迟菲拿上楼,拆开,文件单页没有特别的附言,整齐装订。
离职证明五个字印得很大,下面正文简洁,却在第三段显露出刻意,【因个人不认真履行工作职责,影响团队绩效,予以劝退处理。】
迟菲看着那句话,胸口像卡了一块冷水泡过的毛巾,闷着、湿着,却不急于滴下来,狸仔走过来,跳上茶几,她把文件翻过来压在本子下,坐在茶几边,手搭在膝盖上,什么也没说。狸仔没叫,像是早知道迟菲今天要吞下一种比起愤怒,更像是无处可诉的的东西,可以用痛苦形容吗?还是生气?或者失望和无奈?
她沉默了几分钟,打开手机,开始拨回刚才的号码,没人接,再拨,依旧无人应答。她翻出公司人事的微信号,发了一条消息:【刚刚收到离职证明,内容我有异议,请问可以沟通修改吗?】
对方头像亮着,看的手机上显示的正在输入,但最后还是没回复,她盯着手机,像看着一只看见她却选择闭眼的猫,狸仔这时候走近一步,前爪轻轻搭在她膝盖上,坐得笔直,她低头看它,像看进一面没有倒影的镜子。
“你知道吗,他们寄得这么快,不是出于效率。”迟菲轻声说,“我看更是为了先一步说完这件事的版本。”
狸仔没出声,只把爪子从她膝盖上移开,跳下茶几,绕着她走了一圈,尾巴扫过她手腕的内侧,她坐了一会儿,拨通了12345,接线员声音平稳:“您好,您是要反馈企业不出具真实离职证明的情况吗?”
“……是的。”
她讲了事情经过,没有控制情绪的起伏,也没有试图争一个解释,只是把事实一条条说清楚,对面说:“好的,我们这边将把您的情况提交至劳动监察部门处理,近期请保持电话畅通。”
电话挂断的那一刻,她低头看狸仔,它正坐在光线最亮的地方,一动不动,像是一张安静的照片,她轻声说:“他们不怕错,就怕我不快点闭嘴。”
狸仔看了她一眼,没有浮现任何弹幕,只是张嘴,发出一声很轻的“喵”,像是在安慰或者认可她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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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是在下午五点过十几分响起的,号码陌生,区号熟悉。迟菲刚把便签本翻到空白页,手机就响了三声,她顺手接起。“迟菲女士您好,我们是XX区劳动监察所的,今天您是不是拨打了12345反映我们未与您联系?”
对面声音没温度,像一段录音前段的校准语,迟菲顿了一下,“是的,我在官网填过申请,提交了一些材料,但这几天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那头沉默了一秒。
“我们这边处理通常会有时间差,您这样直接投诉会对接待人造成一定困扰。”
迟菲咽了咽喉咙,说不清哪里堵得慌,“我不是想添麻烦。我只是……需要有人告诉我,是不是还在流程里。”
“你这边想申诉的是离职证明和加班工资问题是吧?那先处理前一个。你把地址给我们,我会要求公司重新出具一份。”
语气依旧平板,像从不曾考虑她刚才收到的解释是否成立,挂完电话那一刻,迟菲站在厨房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