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暑气略微消散，街道上的人流渐渐稠密起来。陶丫倚着生锈的铁栏杆，机械地啃着刚从报刊亭买来的廉价面包。燥热的空气让她一整天都毫无食欲，此刻却感到胃里传来阵阵空虚的绞痛。空矿泉水瓶在她指间发出细碎的咔咔声，像是某种不安的节拍器。
"身份证......身份证......"
这个念头如同挥之不去的蚊蝇，在她脑海中嗡嗡作响。她死死盯着马路对面的派出所，看着形形色色的人进进出出——每一扇门的开合都像是在提醒她，这一天里所有的机会都被那张小小的卡片挡在了门外。
面包包装纸在她指间发出沙沙的哀鸣。
派出所的玻璃门又一次滑开，户籍民警张小元踱步出来，在门口点燃一支烟。忽然，他感到一阵异样的视线，抬眼望去，只见马路对面一个瘦小的女孩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那眼神让他不自觉地掐灭了刚点燃的烟，用鞋底碾了碾。
女孩已经穿过马路向他走来。
"你好，我想办理身份证。"陶丫的声音干涩却坚定，眼神里透着一种近乎宗教般的虔诚。
张小元愣了一下，随即失笑："办个身份证怎么跟讨债似的？我还以为你要来砸场子呢。"他侧身推开玻璃门，"进来吧，多大了？"
"十五。"陶丫跟着他走进凉爽的室内，眼睛不适应地眯了眯。
"十五？"张小元猛地转身，目光在空荡荡的走廊扫视，"你自己来的？家长呢？"
"他们...没空。"陶丫的嘴唇抿成一条细线。
张小元叹了口气："这可不行。未成年人办理身份证必须由监护人陪同。我们需要核对家长身份信息，还要监护人签字确认。"他指了指桌上的材料清单，"得带上户口本、父母身份证、还有你的出生证明。"
见女孩沉默不语，张小元缓和语气："要不这样，让你家长跟我通个电话？"他推过桌上的座机，"我跟他们说明一下流程。"
陶丫摇了摇头，垂下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张小元仔细打量着这个奇怪的女孩——整洁的衣着，苍白的脸色，还有那双过于冷静的眼睛，看来事情没那么简单。"和家里闹矛盾了？"他试探着问。
"我没有父母。"陶丫抬起头，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
张小元的手指在材料上顿住了。他慢慢放下文件，语气变得谨慎而温和："你是说...一直没有监护人，还是暂时联系不上家人？"
办公室里的空调发出轻微的嗡鸣。
看女孩再次陷入沉默，张小元拿起电话："这样，我先联系街道和民政局社会福利科。按照国家规定，像你这样的情况需要先进行身份核实、安排临时救助......"
"我不需要救助。"陶丫打断他，"我只想办身份证。"
张小元放下听筒，正色道："没有户口就办不了身份证。如果你不愿意配合，我们只能把你的信息录入全国失踪人口系统和打拐DNA数据库。"他顿了顿，"这是为了确认你的身份，看是否有家人在寻找你。"
"不能...直接办吗？"陶丫的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动摇。
"系统里没有户口信息，就生成不了身份证号。"张小元的声音柔和下来，"但你别担心，我们会帮你走完所有流程。民政局开证明，派出所补录户口...可能还需要采血存档，这都是必要程序。"
他看见女孩的手指无意识地捏着手里的空矿泉水瓶，塑料在挤压下发出细碎的呻吟，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像某种倒计时的声响。
"这样吧，"张小元放轻声音，从抽屉里取出一张表格，"你先填个基本信息，我去给你倒杯水。"
饮水机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像是某种无声的催促。转身时，他看见陶丫正盯着空白的表格，铅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像是被无形的重量压着，迟迟落不下去。
"不会写字吗？"张小元将温水推到她面前，声音放得更轻，"要不这样，你口述，我来帮你填？"
陶丫接过水杯，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却没有立即喝。她将表格推了回去，抬眼时，张小元注意到她的瞳孔在日光灯下显得格外黑，像两潭深不见底的井水。
"需要我配合什么？"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怪的坚决。
张小元翻开工作手册："姓名、原籍地址，我们联系当地派出所查原始户口。如果能查到记录，就不用走DNA采集程序了。"
"我叫陶丫。"她停顿了一下，水杯在掌心转了个圈，"没有户口。其他的......"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我配合不了。"
张小元看着她忽然绷紧的下颌线，意识到什么。这女孩不是在逃避，而是在防备——防备着某个可能被联系到的过去。
"这样......"他斟酌着用词，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蓝色封面的材料，"这是''''事实无人抚养儿童''''认定程序，你先看看。"他起身时故意放慢动作，让每一步都发出声响，"我去给街道和民政那边打个电话，请他们派个社工过来协助。"
陶丫接过材料，纸张在她手中发出轻微的沙响。她点了点头，动作很轻，却让张小元想起那些在收容所里见过的小动物——警觉、脆弱，却又带着某种固执的生存意志。
关门的瞬间，张小元透过玻璃看见她终于低下头，就着水杯喝了一口。夕阳从窗户投进屋内，她的影子在墙上缩成很小的一团。
"砰——砰——砰——"
篮球与地面碰撞的闷响富有节奏地回荡在别墅的花园里。栾景川一个急停跳投，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擦过篮筐边缘弹了出去。
"你今天准头不行啊。"程钱弯腰捡起滚落的篮球，在指尖转了一圈。
栾景川甩了甩被汗水浸湿的刘海，仰头呼出一口浊气。在空调房里闷了一整天，此刻终于借着运动将那股郁结在胸口的烦躁发泄出来。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与修剪整齐的灌木丛交织在一起。
"吱呀——"
铁艺大门发出熟悉的声响。两人同时转头，看见林姨挎着竹编菜篮走进来，篮子里塞满了晚餐要用的食材。
"怎么了这是？"林姨被两道直勾勾的视线看得一愣，下意识摸了摸盘得一丝不苟的发髻。
程钱用手肘捅了捅栾景川，率先扬起笑脸："没事儿阿姨，我们就是馋您的手艺了。今晚做什么好吃的？"
"鱼籽炖豆腐！"林姨顿时眉开眼笑，献宝似的掀开篮子上盖的荷叶，"瞧瞧这鱼籽，我特意让鱼贩现杀现取的，鲜的很。"
"太好了，好久没吃您这拿手好菜了。"程钱殷勤地接过菜篮，顺势往屋里走。经过栾景川身边时，他压低声音："要不要打个电话问问？"
栾景川的目光依然停留在缓缓合拢的大门上，喉结动了动："不用。"
"啧，陶丫这姑娘..."程钱摇头晃脑地踏上台阶，"看着不声不响的，做事倒挺有主张。该不会是..."他突然转身，眼睛瞪得溜圆，"该不会是不告而别了吧？"
栾景川上楼的脚步一顿。水晶吊灯的光线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细碎阴影，睫毛在眼窝处扫出一小片阴郁。他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神经"，三步并作两步消失在楼梯转角。
程钱耸耸肩，转头看见林姨正往厨房张罗食材。窗外的香樟树上，几只麻雀扑棱着翅膀归巢，暮色渐渐浓重起来。
栾景川踩着楼梯下来时，陶丫正坐在餐厅里小口啜饮着温水，时不时与林姨轻声交谈。她似乎刚沐浴过，细碎的发梢还带着些许湿气，身上松松垮垮地套着那件他借给她的白色大T恤，衬得她整个人更加清瘦。
"回来了？"栾景川在楼梯拐角处停下脚步。
"嗯，刚回来不久。"陶丫闻声抬头，眉眼间漾开一抹浅笑。
"小景下来得正好，开饭了。"林姨端着热气腾腾的砂锅从厨房出来，鱼籽炖豆腐的鲜香顿时在餐厅弥漫开来。"小程，吃饭了！"她朝客厅方向喊了一嗓子。
"马上马上！"程钱的声音从游戏音效中穿透而来，手指还在手柄上飞快操作着。
陶丫起身帮忙布置餐具，林姨也手脚麻利地将厨房收拾停当，一边解围裙一边说："你们慢慢吃，我先回去了。"走到玄关换鞋时又习惯性叮嘱：“碗筷放着就行，明早儿我来收拾。”
在这栋别墅做了三年家政，林姨早已摸清这些年轻人的作息。他们吃饭时间没个准点，饭桌上也总是闹腾得很。与其拘谨地凑这个热闹，不如做完饭就离开，反正这几个孩子最后总会把碗筷收拾妥当。不过该交代的话，她总还是要说上一句的。
"好嘞，林姨路上小心！"程钱利落地结束了游戏，随手将手柄往沙发上一丢，三步并作两步朝餐桌走来。经过玄关时，他朝正在换鞋的林姨咧嘴一笑，"天黑，您慢点儿走。"
林姨笑着摆摆手，"知道啦，你们快趁热吃吧。"说完便推门而出，身影很快融入了门外的夜色中。
林姨走后，餐厅里只剩下碗筷轻碰的声响。程钱瞥了眼沉默的两人，舀了勺鱼籽豆腐拌进饭里，终于忍不住开口：
“陶丫，今天逛得怎么样？”
“挺好的。”陶丫指尖轻抚着杯沿，唇角微微扬起。
“热坏了吧？这两天太阳毒得很，你该戴个帽子——”程钱话锋一转，“欸？我发现你皮肤比闻清还透亮！那丫头成天瓶瓶罐罐往脸上抹，夏天连影子都躲着走，就怕晒黑一点儿。”
栾景川闻言抬眸。
的确，陶丫的肤色白得像是蒙了层细雪，连手背上的淡青色血管都清晰可见。这哪像常年在山里风吹日晒的模样？倒像是被精心养在玻璃罩子里的栀子，干净得晃眼。难怪程钱总是说陶丫不像是山里出来的女孩子。
“啊…我天生晒不黑。”陶丫耳尖微红，“顶多泛红，过两天就褪了。”
“哎呀，那将来能省多少买护肤品的钱啊”程钱无脑的说着，话题跳了又跳，“对了，出去一天有什么收获？我们还一直担心你迷路了呢，一个电话也没给我们”
“也没什么，就是随便瞎转转”陶丫放下筷子，声音轻却清晰："你们不用担心，我以前常独自上山采野菜和蘑菇，从没迷过路。"
“听见没？”程钱冲栾景川挤眼睛，后者直接无视，转而开口对陶丫说道，“考试周结束了，学生基本都离校了”，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你也可以随便到大学城那边逛逛”
“嗯，好的，我知道了”陶丫轻声说道，低头时，碎发垂下来遮住了清冷的眉眼。
程钱扒拉完最后一口饭，在心里给自己颁了个"最佳气氛调节奖"——这一晚上没话找话的，简直比打游戏还费脑子。好在总算没冷场，他偷偷瞄了眼对面，栾景川正慢条斯理地擦着嘴，陶丫也放松了不少。
饭后，三人默契地收拾碗筷，水流声混着程钱跑调的哼歌，倒显出几分难得的家常感。等厨房恢复整洁，程钱勾着栾景川的肩膀就往外走："老周他们催三遍了，再不去网吧要杀人了！"老周是他们学校的宿舍长，明天离校，约着他们今天晚上一起打游戏。
两人和陶丫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门关上的瞬间，屋子骤然安静下来。她回到房间，从袋子里拿出民警张小元给他的资料——
【无事实无人抚养儿童认定】【身份核查】【补录户口】【身份证办理】......
她的指尖在"户籍查询"那栏停住，60天的寻亲公告期像道无法回避的坎。即使选择不主动寻亲，按照程序，她的信息依然会被公开发布——
公告一旦发出，若被有心人发现，那个早已放弃寻找她的家，很可能会被重新激起波澜。尤其是陶大勇，若让他顺着这条线索找来......更可怕的是，如果让他知道是栾景川收留了自己......
窗外树影摇晃，投在墙上的阴影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她深吸一口气，把资料塞进了床头柜的最底层。
等吧。
等栾景川他们出国后，等自己搬出去远离他们，到那时，她就可以像一滴水融入大海那样，悄无声息地把这些手续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