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陶丫起床的时候，栾景川他们还没有回来。厨房里林姨准备的早餐还冒着热气，人却已经离开了。陶丫独自坐在餐桌前，瓷勺碰着碗壁发出清脆的声响，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格外清晰。
吃完早餐，她仔细擦净嘴角，在玄关的便签本上工整地写道："我去大学城附近转转，不必担心。"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会注意安全"，这才轻轻带上门。
大学城的景象与别墅区截然不同。陶丫刚走到主街道，就被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包围。拖着行李箱的大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走过，行李箱轮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正值暑假前夕，不少店铺已经挂上了"歇业"的牌子，但剩下的几家小吃摊前依然排着长队，飘来阵阵香气。
不知不觉间，陶丫跟着人流走到了A大的校门口。与校外热闹的街景形成鲜明对比，校园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参天的梧桐树撑起一片绿荫，斑驳的树影在地上摇曳，仿佛在诉说着这座百年学府的沧桑历史。
陶丫沿着林荫小道缓步前行。偶尔有骑着单车的学子从她身边经过，清脆的车铃声在静谧的校园里格外悦耳。微风拂过，带来青草与书香混合的气息。
"真好啊..."陶丫不自觉地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充盈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阳光透过树叶间隙，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转了一圈，陶丫不知不觉从另一个校门走了出来。与来时那个热闹的校门截然不同，眼前豁然展开的是一条宽阔的马路，对面是一片正在施工的工地，钢筋水泥的骨架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砰"的一声，远处售楼部门口突然升起一串彩色气球。崭新的售楼部前，穿着统一制服的迎宾小姐正整齐列队，鲜艳的彩旗在微风中轻轻摆动。一个戴着眼镜的大学生模样的发单员匆匆走过，顺手将一张精美的楼盘宣传单塞到陶丫手中。
"澜湾府邸，学府旁，限量发售。"陶丫低头读着宣传单上的大字，上面印着效果图里绿树成荫的小区和明亮的样板间照片。她注意到马路牙子上坐着几个中年人，有的捧着保温杯，有的翻着皱巴巴的宣传册，目光不时瞟向售楼部的大门，神情中透着几分焦灼与期待。
陶丫不自觉地被眼前的景象吸引，脚步轻快地朝售楼部方向走去。随着距离拉近，欢快的迎宾乐曲愈发清晰，夹杂着销售顾问热情的解说声和此起彼伏的掌声。
售楼部门前的红毯在阳光下格外鲜艳，两侧的迎宾小姐整齐鞠躬，齐声道："欢迎光临澜湾学府！"陶丫局促地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宣传单。她刚要迈步进去，突然被人一把拽住手腕，硬生生拖向旁边的树林。
"干什么……放开我！"陶丫慌忙挣扎，却挣不开那只铁钳般的手。
"急什么？签完到再一起进去。"女人把她拉到树后，这才松手。陶丫定睛一看，竟是昨天在公园里救下的那个低血糖昏倒的女人。对方今天化了浓妆，眼线飞挑，与昨日苍白的病容判若两人。陶丫不由得皱起眉头。
"还以为你不敢来呢，不错嘛，有点胆量。"女人整理着衣服，冲她笑道。
陶丫这才想起，昨天这女人确实给过她一个地址，但她完全忘了这回事，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
见她一脸戒备，女人解释道："这楼盘今天开业，我们去当气氛组，一天100块还送桶油。"她左右张望，"等工头来了签完到再进去。"
陶丫满心疑惑，但听说有钱可以赚，便站在原地没动。
不一会儿，一个梳着油头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手里拿着笔记本。女人赶忙拉着陶丫上前，谄笑道："来了赵哥，这是我妹子，也来帮个忙。"她迅速写下自己的名字，又把笔递给陶丫。
"你妹子？我看是你闺女还差不多。"男人上下打量着陶丫，白了女人一眼，"你也不看看今天是啥活儿？小孩子能买得起房？"
女人拽了拽陶丫，笑道："不小了，都20了呢，正是需要买房的时候。"她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掏出廉价口红，胡乱往陶丫嘴上抹了两下，"就是不爱打扮。"
陶丫个子高挑，虽然才十五岁，但已经一米六三，远远看去像大姑娘，只是眉眼间仍透着青涩。她皱着眉头，任由女人在自己脸上折腾。
男人哼了一声，拿回签好名字的笔记本："行吧，就这样吧。"他没再拆穿女人的谎话，心知肚明地朝其他人走去。
不一会儿，男人招呼着大家陆续结伴进入售楼部。陶丫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戒备的心稍稍放松下来，眼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兰姐，咱们进去之后要做什么啊？"陶丫和张心兰并肩往里走，刚才签字时她瞥见女人的名字，忍不住问道。
"叫什么姐，叫妈。"张心兰整了整衣领，又捋了捋头发，拽着陶丫的胳膊就往里走，"不用特意做什么，有人来讲解你就跟着点头，没人理你就围着沙盘转悠就行。"
陶丫忍不住笑出声。这女人真奇怪，昨天还嫌"婶儿"叫老了非要她喊"姐"，今天又改口要叫"妈"了。
"哎呀，别较真，"张心兰见陶丫抿着嘴笑，摆摆手道，"不用特意喊，只是一会儿有人问起来的话你就这么说。都是为了赚钱嘛。"她突然压低声音，"再说了，我可不想被你喊老了。"
售楼部内冷气开得很足，陶丫刚踏进去就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水晶吊灯把整个大厅照得金碧辉煌，沙盘里的微型楼房在射灯下闪闪发亮，几个穿着笔挺西装的中介正围着几组客户热情讲解。
"发什么呆？跟上。"张心兰用胳膊肘轻轻捅了她一下，压低声音道，"看见那边穿白衬衫的没？那是销售经理，待会他往哪边走我们就往哪边凑。"
陶丫点点头，学着其他人的样子拿起一份宣传册假装翻看。她注意到大厅里像她们这样的"客户"还真不少——有挎着菜篮子的大妈，有带着眼镜的中年男人，甚至还有扮作小情侣模型的年轻人，大家都装模作样地在沙盘周围转悠。
"这位女士是来看学区房的吧？"一个年轻中介突然凑到陶丫面前，笑容可掬地递上名片，"我们澜湾学府是重点小学的学位房，现在认购还能享受98折优惠..."
陶丫紧张得手心冒汗，正不知如何应对，张心兰一个箭步插到两人中间："哎呀小伙子，我闺女还小呢，是我要买房。"她熟络地挽住中介的手臂，"你给阿姨好好讲讲，这个89平的小三房..."
看着张心兰瞬间入戏的样子，陶丫目瞪口呆。中介被张心兰拉着往沙盘走去，还不忘回头招呼陶丫："小妹妹也一起来听听吧，以后结婚买房也用得上！"
陶丫硬着头皮跟上去，听见张心兰正煞有介事地挑剔："这个次卧太小了...阳台朝向也不太好..."那认真的模样，活像个真正要买房的挑剔客户。
"愣着干嘛？"张心兰趁中介转身拿资料时，飞快地朝陶丫使了个眼色，"去那边转转，别都挤在一块儿。"
陶丫会意，悄悄退到另一个沙盘旁。转了几圈后，她发现，真正的客户和她们这些"房托"其实很好区分——真正的买家会皱着眉头计算首付，会仔细询问贷款政策，认真查看户型图；而像她这样的，大多只是机械地点头，眼神飘忽不定。
陶丫偷瞄不远处的张心兰，那个女人正煞有介事地在中介递上的认购书上指指点点，那娴熟的演技，显然不是第一次演这样的戏码了。
"这套多少钱？"陶丫觉得新鲜，壮着胆子指向沙盘里漂亮的楼栋模型。她声音太小，连问了三遍才有中介注意到她。
"美女眼光真好！"中介眼睛一亮，快步凑近，"这可是我们这次主打的明星户型..."
“明星户型？”陶丫一边听着中介滔滔不绝的介绍，一边看着手里的宣传资料，时不时点头应和。中介见她一脸单纯，说得越发起劲。
张心兰好不容易打发走一个中介，转头发现陶丫身边的中介已经跃跃欲试的想撺掇着她签字了。
“ 呵，趁着我不在，忽悠我闺女呢啊，”张心兰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这户型大门正对阳台，这是穿堂煞啊，欺负我闺女年轻不懂呢啊。”
“呵呵，怎么会呢，”中介讪笑着说道，“你要觉得这套不合适，我再给您介绍下其他的？”
“行了行了，不用你介绍，我们先自己看看”张心兰作势拉着陶丫往一旁的休息区走。
"傻笑什么呢？真当自己是来买房的？"张心兰戳了戳陶丫的额头，"咱们是开发商请来的，这些中介不知道。要是真签了字，人家忙活半天发现是个假客户，还不得跟咱急眼？"
"我知道，就是觉得好玩嘛。"陶丫赔着笑，"我正准备找借口推掉呢。"其实就在刚才，她确实有那么一瞬间恍惚，仿佛自己真的要在这里安家落户，心里竟莫名激动起来。
在售楼部待足一个钟头后，张心兰领着陶丫走了出来。两人回到最初碰头的那片小树林，发现已经有不少同行在此等候。
不多时，赵姓工头晃着钥匙串走来，招呼众人上了一辆等候多时的公交车。陶丫贴着车窗，目不转睛地看着街景在眼前流动——匆匆的行人、川流的车辆、林立的楼宇，都让她感到新奇。
"傻丫头，也不怕就这么被拐跑喽。"张心兰瞧着她这副模样，忍不住打趣道，顺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领。
陶丫这才收回视线，冲张心兰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对这个女人产生了莫名的信任。
约莫十分钟后，公交车在另一个楼盘前停下。这里没有锣鼓喧天的开盘仪式，售楼部门前冷冷清清，与上午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
有了先前的经验，陶丫这次熟门熟路地跟在张心兰身后，配合着完成又一场"看房秀"。
当暮色降临时，她们已经辗转了六个售楼部。奇怪的是，奔波了一整天的陶丫，竟丝毫不觉得疲惫。在临时搭建的酬劳领取处，陶丫紧贴着张心兰的后背排队，听她压低声音解释："一个楼盘二十块工钱，有个地方给的是油。"
领完钱和油，张心兰带着陶丫来到了一个城中村，熟门熟路地推开那家挂着"便民商店"招牌的小铺子，油桶在玻璃柜台上磕出清脆的声响。陶丫盯着油桶上金灿灿的商标，突然明白了什么。
"两桶八十。"老板从老花镜上方投来一瞥，手指在计算器上敲得啪啪响。
张心兰的指甲在金龙鱼商标上点了点："老刘，五斤装的正品，超市标价九十八呢。"
老板娘从货架后面探出头，围裙上沾着面粉："你这油连小票都没有，谁知道真的假的呀？"
"我啥时候糊弄过你？"张心兰半个身子都趴在了柜台上，"上回送过来的大米......"
老板突然望向陶丫，眼神像在掂量什么："就这个价，不卖拿走。"
"得，就当交个朋友。"张心兰接过钞票时，手指在验钞灯下飞快地捻了捻，"祝您生意兴隆啊。"
三十元纸币带着油墨味被塞进掌心时，陶丫的目光不自觉地追着张心兰手里那叠钞票。
"十块介绍费。"张心兰把钞票对折塞进包里，拍了拍，"这是规矩。"
陶丫将三张纸币对齐边角折成小方块，轻声说："谢谢兰姐。"
路灯突然亮起来，两人的影子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交错，最终融进巷子深处斑驳的墙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