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一轮下弦月像是蓄势待张的弓,清辉泻下,天地皆白。两人都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对方,耳边静得只能听到窗外有些萧瑟的风声。
眼前男人撑着脸伏在她的床边,那条粗壮的蛇尾从他有些残破的衣摆之下漫延出来,在月光下泛着阵阵寒光,他收着鳞片锋利的哪一面,蛇尾圈着翟闲,裸露在外面的肌肤泛着一层诡异的惨白。
翟闲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手指死死掐住那截玩儿也似缠绕在她脖子上的尾巴尖,指甲几乎要穿透皮肉陷进鳞片里。
他回来了。
这个与她同生于混沌的最亲密无间的存在,后来又和她反目成仇斗得死去活来、最后被她亲手抹杀的仙道魁首——
翟玖,他回来了。
他!终!于!回!来!了!
翟闲的胸脯上下起伏,眼神中涌上几分兴奋,适时一阵风吹过来,他身影看上去明明灭灭,这是神魂的状态极其不稳定的表现。
她迅速反应过来,立刻就伸手就往床头柜里去够符纸和朱砂——她和翟玖那些爱恨纠葛的大事还么解决,得趁着他现在虚弱把他制服了,要不然等他翻起老黄历来,够翟闲喝上一壶的。
这是一桩破事,千百年前,诞生于混沌时期的两个神——翟闲和翟玖,因爱生恨反目成仇,相约在众神湮灭之地决一死战,最终以翟闲将翟玖的心脏生剜出吞下而结束。
那是杀招,人人都说翟玖受此伤必死无疑。
但是翟闲知道,但这始终算不上真正的死亡。翟玖这狗东西天生地养,没有人能彻底杀了他。故而剜心之后他的神魂四分五裂,被不可抵挡的“势”卷入归墟,最终在六道中轮回。但只要有重聚的一日,他都能从残败中复生。
得亏这算不上真正的死亡。
翟闲咬紧了后槽牙。因为就在翟玖神魂逸散的时候,翟闲几乎同一时间感觉到她的神力在迅速崩散。
是了,翟玖天生地养,翟闲又何尝不是?他们二人同生于混沌,一阴一阳同生同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翟玖神魂破裂堕入六道轮回之后,下一个就得轮到翟闲了。
自己把自己坑惨了。
没办法,翟闲只能趁着“势”还灭有将他散落的神魂彻底代入六道轮回,尽可能多地收集,将他放于自己灵府之内,一为温养,二为监禁。
眼下,几千年的等待总算是没有白费,翟闲的手无意识地颤抖,瞳孔化不开的墨色之后是翻涌的兴奋——眼下翟玖的神魂渐渐聚起来了,是不是说明,她消散了千年之久的神力也能回来了?
她这会子亢奋,没有注意到按照她之前的测算,翟玖应该得还要个百八十年的才能醒,而眼下也不知道到底是出于怎么样的契机,翟玖竟然提前诈尸了。
他醒了,那他现在要做些什么呢?要兴师问罪千百年前的她杀他的这笔烂账吗?虽然他这这会儿神魂虚弱,但是同生于混沌,他们比对方都更要了解对方的死穴,保不齐会出什么岔子。
翟闲怕他要暴起,动作虽快,却摸了个空,抽屉里头别说朱砂和黄纸了,就连张擤鼻涕的餐巾纸都没有,她心下一骇,去看翟玖的反应。
然而就这么看了片刻,翟闲反而见翟玖脸上的神色错愕和疑惑,他勾着翟闲脖子的尾巴尖在她的手心轻蹭,再然后就听见这人沙哑着千百年没用过的嗓子来了一句:
“这是……人间?我们不是在雪山吗?”
翟闲:?
哪门子的雪山?
他被翟闲剜心而死又被封印千百年,一朝醒来不应该恼羞成怒、横眉冷眼,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祭出法器、法相然后和翟闲大动干戈打一场吗?
“什么雪山?”翟闲大脑的褶皱都好像被抚平了,当年那一战伤的是他的心脏,也不是脑子啊。
“昆仑山。你不记得了吗?”翟玖的拧着眉,一双银白竖瞳中满是不解,脸上是神色凝重起来。
他这一张脸骨相优越,轮廓深邃,端的是一副克己复礼、孤高矜贵的高岭之花模样。这样冷下脸来,莫名让人感觉到一股寒气。
真是见了鬼了。
翟闲又往自个灵府中看了一眼,确定以及肯定八方柱下的棺椁中已经空无一物,眼前这具残魂,长了一张和翟玖一般无二的脸,一般无二的尾巴——确实是翟玖本尊不错了。
“记得,怎么回不记得,当然记得。”翟闲眨了眨眼睛,试探着道,“然后呢?你就没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比如说千百年前的那一场死战。
“你不是说和我一起去人间看花灯吗?”翟玖语不惊人死不休。
翟闲:?
这他大爷的是哪一年的事情?
然而翟玖就这么定定看着她,眼神中满是控诉。潜意识告诉翟闲,花灯这个词很关键。一个大胆的猜测在翟闲脑中浮现,她竭力去回想,终于在某一处犄角旮旯里翻出一顿回忆来。
她忽然之间眯了眯眼睛,试探着脸一点一点朝着翟玖逼近,眼神中带着一点不怀好意。
她靠近一点,翟玖就不自觉往后退一点,虽然尾巴还是紧紧勾着她的腰不愿意放,但是面上却还是避她如洪水猛兽一般。直到退无可退,直到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近到只要翟玖一低头,二人的额头就会抵到一起。
他还在想着往后躲。
他失忆了。翟闲几乎可以立即确定。
翟闲深呼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千万淡定。
他失忆了。翟闲的此时的心情有些操|蛋。
一想到他把那些*了狗的事情全都忘了个一干二净,翟闲就感觉不可思议。
在翟玖那所剩无几的记忆里,他俩还没有走到最后撕破脸闹得你死我活的那一步,两个人还是青梅竹马的师姐师弟,在常人不能到达的巍峨雪山、宝顶神殿之中,起居行止、修道游乐皆在一处……
翟闲甚至可以精准定位到,他的记忆还停留在二人某一次莫名其妙的别扭之后。因为只有那一小段时间,翟玖一直躲着她,说什么都不让碰,连拉小手都不让。
差评,大差评,超级无敌大差评!
能看不能吃算怎么回事?
眼前这个残魂衣冠不整,全身上下只有一件当年被翟闲捅得四面漏风的破裘子,如云间孤鹤,自成一派风流。
心口处漏出一些肌肤的颜色,曲线流畅漂亮。翟闲咽了口口水,虽然当下时机不对,但是美艳的□□总会让人心猿意马。
更要死的是,他脖颈、胸腹、手腕、腰间、包括那条华美的蛇尾上,不知道为什么纠缠了一道一道红线。虽然他看着一副宁死不屈不愿意和翟闲触碰的样子,但那些和有生命一样的红线却像是参透了他的心意,从他的袖口、胸前涌出来,争先恐后往翟闲的领口里头钻,往她温热的皮肉上面贴。
这些是什么东西?翟闲居然从未见过。
*
“你是说,现在离我们约好一起去看花灯已经过去几千年了是吗?”翟玖打量着翟闲不大点的卧室,表情是十二万分的惊讶,眼神中有对翟闲所说的“现代”的好奇。
翟闲没有再提雪山的事情。
“是这样的。”
转便听见翟玖犹豫了一下,问:“那我们最后去看花灯了吗?”
现在是关心这个的时候吗?再不济,他不应该关心一下这千八百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情,自己为什么就剩下一缕残魂了吗?翟闲想掰开他的脑子看看里面装了些什么,二指并在一起,弹了了他个脑瓜崩,好像真的就回到了当年的雪山神殿的时候。
“……忘了。”
翟闲又拿她记性不好当借口,在心中却也不免苏索回忆了起来,那一回好像没去吧?她脑子里混沌一片,余光中看见他的眼神中是几乎要让人灼伤的期待,于是随口糊弄道。
“不记得?你回想一下,好好想想……”
他眼神中有恳求,一双银白色的竖瞳被瞪得圆噔噔的,这是很生动鲜活的神色,翟闲感觉有些稀奇。要知道,在他们后来决裂之后,这人的脸就一直板着个死人冰块脸,和有人欠了他千八百万似的。
“你……你让我仔细想想……”直觉告诉翟闲这个问题应该慎重回答,随便说了几句将这一截儿暂时岔开,好在紧接着就听见翟玖问:“那……我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翟闲欣然勾唇一笑,翟玖失忆了这总归是一件好事,千年来发生的事情随她捏造,毕竟,当年雪山神殿里的翟玖对她说的话是无一不信服的。
“欸……你是遭了暗算,我好不容易集齐了你这么一丁点的残魂,这千百年来我一点点温养着,你能有醒过来的一天,我很高兴。”她揉着额角,好像这确是一件让人很伤神的事情。
这是事实,翟闲也没有说谎。
她不过是“合理”的掩盖了一些或许对自己不利的事情。
翟闲正想着,翟玖的神魂就像是卡帧了一般,忽然闪了一下,有那么几个瞬间忽然消失不见了。翟闲伸手去抓,却只能看着手指穿过他透明的躯体。
本来就是一点神魂,勉强能化出一点实体,极其不稳定,脱离翟闲的灵府这么久就快要消散了。
八方柱没有问题,冰棺也没有问题,翟闲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皱了皱眉头,他如今的状态比她预料中差太多了,也不应该这么早醒过来的。
她的测算一向是不会有错的,中间到底是哪一步出了岔子?
“你现在的状态太虚弱了。”翟闲道,“回我的灵府中去待着吧,现在你既然醒了,你现在神魂细碎,等我什么时候有空了,便带你去找其他神魂碎片。”
“是要回……你的灵府吗?”
“要不然呢?”
闻言他的眼睛睁大了一些,悄悄、微微凑得离翟闲更近了一些,一缕从他腕部纠缠的红线悄悄勾上了翟闲的手腕。
他的实体快消散了,故而翟闲只能感觉到一阵风一样的凉意。
她耳后的发丝垂落到了胸前,翟玖几乎是下意识抬手,指尖勉强化出一点实体,替她讲那一缕头发别到了耳后,在她的耳垂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翟闲总觉得哪里有些说不上来的不对劲。
好在这样的动作并没有持续太久,他刚刚凝出实体耗费得太过,在还欲说些什么的时候之前,身形的轮廓就越来越淡,直到就连那双眸子都彻底在翟闲面前化为虚无,他的神魂终于没挺住,暂时沉睡了。
一股充盈之感从灵府深处传来,翟闲不用看都知道,他的神魂回到了八方柱下的冰棺之中,陷入了如同沉睡一般的状态。
等他彻底“睡下”,翟闲掀开棺盖,将手覆在他的眉心,试图遁入他的灵府。
同生混沌,他们二人的灵府从来不会排斥对方的进入,一如现在这般畅通无阻。然而诡异的是,翟闲此刻所见的翟玖的灵府中竟是一片翻滚的浓雾,可见度只有脚下一方田地。
“骨碌碌……”
有什么东西从浓黑的雾气中滚落出来,撞到翟闲的脚边,是一卷卷轴,她瞧着有些眼熟,捡起来展开一看,竟是一副活色生香的春|宫。
构图动态严谨,线条流畅顿挫,细节丰富逼真,人物栩栩如生,神态怡然陶醉,虽是一副春|宫,却是春宫中不可多得的精品。
翟闲神色木然,要是画面中两个主角的脸不是她和翟玖的那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