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晨雾还未散尽,阳光像被纱网滤过,柔柔地铺在窗台。陈景醒得早,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手机屏幕,昨晚那句“今晚的星星像你镜头里的光斑”还停在对话框里。
他翻了个身,想起陈若雪仰头吻他时,睫毛在电梯昏黄灯光下颤动的样子,像蝴蝶停在即将绽放的花苞上。
他们约好今天去人民公园喝茶,然后他送她去机场。
鹤鸣茶社的老榕树下,竹椅吱呀作响。陈若雪穿了件亚麻连衣裙,银镯随着倒茶的动作轻晃,碰出细碎声响。
“睡得好吗?”她问,语气轻快,仿佛昨晚火锅店里的剖白从未发生。
“还行。”陈景抿了口茶,目光落在她左手无名指——那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戒痕,像铅笔素描被橡皮擦过的痕迹。
他犹豫片刻:“这个戒痕……”
茶壶悬在半空,茶水在杯中溅起细小涟漪。“订婚戒,”她放下茶壶,“三年前的事了。”
阳光穿过树叶间隙,在茶桌上投下跳动的光斑。陈景没追问,等她自己说下去。
“他是福州人,家里做医疗器械。”她转动茶杯,“在医院认识的,他母亲是我病人。”
茶水渐渐凉了。
“后来他发现,”她忽然笑了,“医生女朋友既没空陪他应酬,也没法在他母亲挑剔时立刻服软。”
陈景看着她眼角的细纹,忽然明白她偶尔流露的锋利从何而来——那不是天生的,是生活用砂纸打磨出的保护层。
“你呢?”她抬眼,“最长的一段?”
“两年。”陈景苦笑,“分手时她说,我对电脑比对她热情。”
茶香在沉默中慢慢飘散。
陈若雪伸手拿茶壶,陈景先一步握住她的手。她掌心有道浅浅疤痕,像月牙弯弯。
“这个呢?”
“第一次缝合练习划的。”她任由他握着,“医生的必修课。”
他拇指轻抚过那道疤:“不疼?”
“疼啊,”她笑,“只是疼着疼着,就学会和它相处了。”
去机场的出租车上,风从半开的车窗灌进来,吹乱陈若雪的头发。她没去拨,任发丝在脸上游走。
“你觉得,”她忽然问,“爱情应该是什么样?”
陈景望着窗外流动的街景:“像暗房洗照片,得在黑暗里耐心等待,才知道最后显影出什么。”
她转过头:“要是曝光过度呢?”
“那就重拍。”他笑,“反正人生不像医院,不讲究零失误。”
她轻轻“哼”了一声,眼角却弯了。
机场广播响起时,陈若雪盯着行李箱轮子:“我其实……挺怕异地恋的。”
“怕变成‘在忙’、‘下次说’,最后连吵架都省了,默认结束。”
陈景从背包掏出素描本,撕下一页递给她——画上是青城山观云亭的她,衣角被山风扬起,像要融进云海里。
“要是累了,就看这个。”他说,“记得你站在那么高的地方,风景那么好,风那么大——可你还是回头看了我一眼。”
陈若雪盯着画看了很久,喉间轻轻滚动。
“……”陈景,她终于说,“我会给你寄明信片的。”
他笑了:“那我给你回照片。”
她拖着行李箱转身,没回头。
陈景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被人群吞没,手里攥着改签的机票——明晚飞福州。
福州的夜是浸了水的绸缎,潮湿而柔软地裹着整座城市。陈若雪推开医院侧门的玻璃门,消毒水的气味被海风冲散。她揉了揉后颈,白大褂口袋里还躺着半块没来得及吃的巧克力。
然后,她看见了光。
不是医院惨白的顶灯,不是急诊室刺眼的警示灯,而是路灯下一道熟悉的身影。陈景站在那里,肩上的相机包带子滑落一半,像一幅没挂好的画。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一直漫到她的脚尖。
“你……”陈若雪愣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胸前的听诊器。
陈景抬头,眼睛在看见她的瞬间亮起来,像是暗房里突然显影的照片。他朝她走来,步伐轻快得像是在成都的街头,而不是相隔两千公里的异乡。
“我想了想,明信片太慢了,”他笑着说,“所以我亲自来送照片。”
陈若雪眨了眨眼,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她忽然快步走过去,手指攥住他的衣领,布料在掌心皱成一团。陈景的呼吸扑在她的脸颊上,带着轻微的薄荷糖气息。
“你疯了,”她低声说,声音微微发颤,“我今天还要值班到半夜。”
“没关系,我等你。”他伸手拂去她额前的一缕碎发,“反正拍夜景也不错。”
她这才注意到他相机包里露出的三脚架一角,忍不住笑了:“你等了多久?”
“从你下午发消息说‘今天可能要加班’开始。”
陈若雪松开他的衣领,转而握住他的手:“饿不饿?我带你去吃宵夜。”
他们走在福州深夜的街道上,陈若雪的白大褂在夜风里轻轻飘动。她带他去了一家巷子深处的粥铺,老板见到她,熟稔地点头:“陈医生,老样子?”
“两份,”她指了指陈景,“加一份油条。”
热腾腾的海鲜粥端上来时,陈景正翻看相机里的照片——有医院门口的路灯,有急诊室亮着的窗户,还有远处模糊的海平面。
“你就这么确定能从那么多窗户里找到我?”陈若雪掰开一次性筷子,木刺刮过指腹。
“不确定,”他他接过筷子,熟练地磨去毛刺,“但总得试试。”
陈若雪的公寓像一本打开的书——阳台上晾着的白大褂是书签,茶几上摊开的医学期刊是扉页,冰箱上贴着的便利贴是批注。
陈景站在玄关,意识到自己正站在她生活的正文里,忽然有些局促:“我是不是该先去酒店……”
“别傻了,”她把他的行李箱推进门,“都追到福州了还装什么绅士。”
她扔给他一套干净的毛巾和睡衣:“去洗澡吧,我去给你铺沙发。”
等陈景擦着头发出来时,发现所谓的“沙发”其实是张折叠床,已经被陈若雪铺得柔软舒适。她正跪在上面拍打枕头,白天的马尾散开,黑发垂在肩头。
“你睡床,”她说,“我明天休息,可以晚点起。”
陈景走过去,从背后轻轻环住她的腰,下巴搁在她肩上:“不能一起睡床嘛,我保证规规矩矩。”
她侧头看他,眼里带着笑意:“兰州人都这么直接?”
“不,”他吻了吻她的发梢,“是喜欢你的人才这样。”
晨光透过纱帘时,陈若雪发现自己蜷在某个怀抱里。陈景的手臂横在她腰间,像一条温暖的河。他的睫毛在晨光中投下细小的阴影,呼吸声均匀得像潮汐。
——他的睡相意外的好。
她小心翼翼地想挪开,却被搂得更紧。“再睡会儿……”他含糊地说,声音里带着梦境的颗粒感。
陈若雪突然想起今天本该是异地恋的第二天,本该是隔着屏幕说早安的日子。而现在,他的体温真实地贴着她的后背,呼吸声就在耳边。
她转过身,把脸埋进他的胸膛,无声地笑了。
接下来的三天,陈景跟着陈若雪的作息走。她值班时,他就在医院附近的咖啡馆修图;她休息时,他带她去海边拍照。
在长乐的沙滩上,陈若雪脱了鞋踩浪花,白裙子被海风掀起一角。陈景举着相机追着她跑,拍下她回头大笑的瞬间。
“给我看看!”她跑回来,带着海盐的气息。
陈景把相机举高:“不行,这张我要私藏。”
她跳起来抢,被他一把抱住。潮水在脚下退去,留下湿润的沙画。陈若雪仰头看他,忽然安静下来:“你什么时候回兰州?”
“后天。”他低头蹭了蹭她的鼻尖,“但你生日那天,我会带着黄河的风来。”
“太远了……”她手指绕着他T恤上的线头。
“比不上你值夜班的距离远。”
她眨了眨眼,突然说:“我有个年假一直没用。”
陈景挑眉:“嗯?”
“或许……”她拉长声调,“可以去兰州看黄河?”
他大笑起来,抱着她在沙滩上转了个圈,惊飞几只海鸥。海浪涌上来,打湿了他们的裤脚,但谁都没在意。
送别那天下着小雨,机场的广播声像隔着一层毛玻璃。陈若雪撑着透明的伞,看他把相机包放进安检筐。
陈景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拍立得——是那天在海边,她回头大笑的瞬间。背面写着一行字:“在你看这张照片的时候,我也正在想你。”
“先预付一张,”他说,“其他的,等我下次来再补上。”
广播响起登机提示,陈若雪推他:“快去吧,别误机。”
陈景走了两步,突然转身回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吻住她。雨伞掉在地上,雨水打湿了她的发梢,但他的掌心温暖干燥,牢牢握着她的手。
“一个月后见。”他在她耳边说。
陈若雪站在安检口外,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照片。
原来爱情可以这样——不在千里之外的屏幕里,而在每一次转身就能触碰的距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