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针再走一格,就到十二点了。
伏恩坐在钟表上,曲起双腿,低头,静静地凝视指针流逝。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指针重合。
钟楼的钟声,听起来古老又神秘。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伏恩眉头一皱,却没动,竖起耳朵。
钟表吱吱呀呀,吱吱呀呀,滞涩的声色,像是什么堵塞了似的。
像是有人刻意阻止的。
伏恩一偏头,只是短短一瞬,他“唰”地跳开!
“哗啦啦!”
教堂的钟应声裂出一条缝,尘灰散去,赫德莱笑脸吟吟,对视后,甚至还和他颔首一下。
伏恩抚了下裂缝,眼睛一闪:
“果然是你。”
“你看,只有我知道你的价值,跟着你果然有收获,”赫德莱举起海叉一挡,抵掉伏恩的法球,话锋一转,一舔嘴唇,眼神犀利起来,“卡门这个废物,居然这么轻贬你。”
伏恩一笑:“怎么,你用可爱的海叉处决他了?”
赫德莱也是一笑:“当然没有,我不会对同伴大打出手。”
伏恩应声一扬眉:“哦,我不是你的同伴?”
赫德莱笑道:“生气了?”
伏恩倏然一顿,下意识想反驳。
不对。
他瞳孔骤然一缩。
话音刚落,面前的法球如同流星雨,噼里啪啦下来。
“我允许你学加拉赫了吗?”
伏恩双眸赤红,手上酝酿着直比钟楼还大的法球,一字一句:
“你竟然,敢学他的语气。”
就在这时——
“叮!——”
闻声,伏恩手上的法球一下子熄灭了。
第十三道钟声!
只是几秒回过神来,赫德莱不见了。
伏恩蹲下/身,捻起地上的麦草屑,瞳孔闪烁。
同时,放走的鸽子叫起来,脑海中盘算着一阵阵鸽子声。
伏恩飞起来。
庄稼地。
———————————————
麦田里一共有十条鳄鱼,神理院没说要带几条,但……
怎么和他预设的不一样?
伏恩望着麦田,那里只有麦子,麦子,无边无际的麦子,空无一物。
伏恩闭眼感知,不用惊讶,没一会儿,就感受到赫德莱的存在。
但他人呢?
赫德莱的气息无处不在,一时半会儿抓不到头绪,他屏住五感很久都无从下手,刚清清嗓子,脑海中响起:
“言灵阵法非必要不要用,它会反噬你的健康。身为阵法师,学好势法才是你本来应该做的事……”
“加拉赫,你少管我一次,会死吗?”
“会。”
“那请你去死吧,恕不远送。”
伏恩一皱眉,睁开眼睛。
他径直走,抓住麦穗,一捋,不多时,手上就多了一大把麦粒。
伸手一抛,麦穗上扬,同时,伏恩阖眼低语:
“请给我一双神的眼睛,我的主,看透世间黑暗,只剩人的光明……”
他反复念着,不能停下,间或只有压抑咳嗽几声。他嗓子一阵阻塞,越念到后面,就越是艰难。
麦穗没有落下,漂浮着,自然组成一道阵法。
差不多了。
伏恩猛地睁开眼:
“下!”
手链上,鹰眼一亮。
“轰!”
阵法落地,麦穗压倒一大片,眼前渐渐浮现出深浅不一的薄雾,浅紫色的,那正是伏恩感受到的气息。
顺着薄雾,伏恩走到庄稼地中心,四处逡巡,遥遥麦穗,很远,看不到尽头。
自己已然是被麦穗淹没了。
既然如此,先去找鳄鱼吧。
伏恩眼神一扫,麦穗应声别开,他双手插兜,捻着剩下的麦穗,时不时用它们拨开挡路的草。
鳄鱼喜欢吃麦穗,通常都住在最丰收的那块地里,赫德莱消失的地方……嗯,很近啊。
眼前淡紫色的雾渐渐浓起来,鳄鱼的身影却一点都没见到。
不对劲。
离大雾深处三步远,伏恩停下来,下意识伸手一拨雾。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
不对。
每个人咒法的颜色都是独一无二的,哪怕都是紫色,都有细微的差别。
但伏恩刚刚伸出手时,手上漂浮的颜色,和赫德莱的没有一丝一毫差别。
神之眼的咒语,他以加拉赫那个罪人的名义发誓,确定没有念错,那么……
地心深处,一阵巨大的引力袭来,伏恩双腿吸住似的,难以抽身。
不好!
脚下踩着的空地水汽聚集起来,黏腻,双足陷入其中,不能使劲,不然越陷越深。
不能靠法术拔自己出来了。伏恩一打响指,赶紧召核桃船。
不过……还是晚了一步。
邪风吹来,沼泽掀起一浪,吞噬他,伏恩喘不上气,只来得及施法让自己能呼吸,无暇顾及其他,整个人陷下去。
核桃船姗姗来迟,只捞起来一船淤泥。
视野骤然一片黑暗,是感受不到光的,心上传来的窒息感沉默无声,所有器官赃物的吼叫声震耳欲聋。
不行。
伏恩知道,这淤泥背后的力量来者不善,可能是赫德莱设下的套,也有可能有人借赫德莱为诱饵,打算把伏恩,或者他们两个人,一网打尽。
一旦陷进去,就没命出来了。
下陷的速度原来是那么快,刹那间,伏恩头脑风暴。
他没有时间思考出这是什么阵法,来不及找到对策,现在,他还是十分冷静,不能自乱阵脚。
来不及思考阵的解法。
伏恩却扬起笑容。
再来一个比这个更强的阵法,以他的命为索求,不就行了吗?
命能有多重要。
难受。浑身湿漉漉的。还有泥土的腥臭味,虫子的腐臭味。在这个时候,他居然还有闲心思考自己的死法。
死在这道阵法里,或者在造阵中被两片阵法的斥力撕裂,或者死在自己召的那道阵法里,或者……
啊,死法有点多啊。
那什么阵法能让自己死好看点呢?
只停滞一瞬,伏恩猛地睁开眼睛,他抓下手链,握在手心,心里念着咒语:
“以我之心,化为利刃,神啊,请赐予我最锋利的剑,斩断我一切的阻碍,让我奔赴向您!”
手链化为鹰嘴利刃,伏恩以自己为阵法。
“欻!”
鹰嘴刃刺破额尖,疼痛感从脑袋深处炸开,伏恩面无表情,手上的动作狠厉,从上到下划下来。
鹰嘴触及到硬邦邦的骨头,伏恩没有停顿,骨头上也留下缝隙,骨粉夹杂在血液里,滴下,也许在看不见的地方,绽开了一朵花。
比起他人以自己为索求作阵的阵法,本人以自己为索求的阵法,杀伤力当然更大了。
伏恩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反正,死在自己手上,比死在别人手上好接受多了。
血液逆着阵的吸力飞上去,聚集在伏恩头上,须臾,画出一道九芒星阵,中心的图案,是一只山羊。
血山羊之阵——人类割走山羊的粮草,所以山羊憎恶人类,不过分吧。
这是禁魔法之一,施法者以自己为诱饵,换来山羊的诅咒,诅咒可以完成他一个愿望,之后,需要施法者自己走出血山羊阵法,否则,山羊就会牵走你的生命。
禁魔法可是当代魔法学习者不能接触的大忌,更别提神理院的神使了。此时,但凡有一个学魔法的从旁边经过,轻则从神理院名单内除名;重则换个四的地方,比如魔法使监狱。
但伏恩本就百无禁忌。
山羊对着他怒吼,风呼啸着,吹着血液将伏恩右半边脸染成赤红。
伏恩闭上眼睛:
“我命如蝼蚁但不屈于死,我生如腐花却地狱绽放,以我命为契约,我愿做你的粮草!”
血腥味很重,缠绕在伏恩周围,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但身体逐渐轻盈起来。
他好像正逆逆着愿阵法的力量飞起来,身体穿过阵法,留下血色印记,山羊头正好印于他的胸前。
面前的黑暗逐渐淡去,隐约光亮的远处,有一扇门,赭红色,雕着神鹿腾飞纹,锁口泛着古铜色的光泽。
伏恩试着迈开步伐,走得很缓慢,一步一步走过去。
“我可以开吗,山羊大人?”
刚刚嘈杂到极点的沼泽现已然是一片死寂,伏恩静静伫立片刻。
“是死是活,全凭天意。”
他打开门。
阵法渐渐散去,所有魔法的痕迹全部散去,麦地又一次恢复寂静,麦穗盛开深处,地下,咕噜咕噜,冒出一串气泡。
须臾,一双眼睛在泥巴间睁开,一只鳄鱼,缓缓探出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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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掌下传来一阵冰冷,左右探探,是地板。
伏恩睁开眼睛,眼间传过一丝诧异。
这是……他的房间?
血山羊阵法之后……是他的房间?
他回到特斯瓦尔庄园了?
伏恩对这个场景也是不知甚解。
正常人都不会把血山羊阵法当吃饭似的使用个不停,他也是第一次使用,至于阵法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伏恩完全不知道。
劫后余生后是铺天盖地的疲惫感,伏恩刚准备站起来,膝盖一软。
“扑通”,他又倒了下去。
脑子内填满各种问题,但伏恩现在也没有任何力气思考,他勉强站起来,扶住床沿。
没有时间休息,要赶紧破阵法,还有十只鳄鱼等着他。
伏恩摒气,周围咒法的流动轨迹四通八达,只有找到源头才能找到阵法。
找到了。
在外面。
伏恩一点点挪过去的,当他摁下把手,推开门,走廊的陌生令他一愣。
他这才反应过来。
这不是伏恩的房间。
这是加拉赫的房间!
为什么加拉赫房间的陈设和他的这么像?!
迟来后知后觉的慌乱攥住伏恩,他差点又一次跪下来。
他脸色苍白如纸,但思索着,挑衅地挑眉。
很久之前,久到不知何时,伏恩少爷就及其排斥加拉赫,他不允许哥哥进入他的房间,也不再和哥哥一起共事,更甚至,有时会刻意跑到哥哥的敌对阵营,兄弟俩不争个高低,伏恩绝不低头。
可惜,伏恩没有一次赢过,但这之后,伏恩挑衅加拉赫的次数只会越来越多,直到两人来到银橡树学院念书,才又演起兄友弟恭的恶心戏码。
但,同样对他恨之入骨的加拉赫,房间的布置为何和他自己的一模一样?
阵法的源头视线尽头的目的地,但越是靠近,伏恩的脚步就越是滞涩沉重,直到……停在尽头的不远处。
不远处,触手可及,就是血山羊阵法的源头。
那里,是阁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