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
只是几步远的距离,伏恩已经是满身冷汗了。
毫无疑问,伏恩最害怕的地方,就是这里。
脑中不受控制地,又响起来那天的场景,伏恩攥紧栏杆的指尖白得可怕,应激似的微微颤抖。
咯咯,咯咯。
他仿佛是一点都没感觉似的,突然——
“咔嚓”。
小指关节的骨头应声而断,伏恩脸上连皱眉都没有,镇定地盯着手指,攥紧拳头,收到口袋里。
这不是正常的家。
早死的掌权者们,疯癫的守寡者们,诅咒的阁楼,还有……还有他自己,这个半人半神、半神使半魔鬼的怪物。
伏恩嗤笑一声,笑得很凄惨。
现在他还困在血山羊阵法里,解不开也是死,打开诅咒阁楼的门也是死,反正都是死,那么……
门后面的世界是什么?
伏恩握上门把手,冰凉的触感触电一般,激得他一下寒颤。
就连死法都和你一样,加拉赫,我们之间的孽缘,怎么不算是一种羁绊呢。
很早之前,伏恩也会好奇阁楼里面有什么,就像每一位孩子都会好奇,城堡塔楼顶端会不会钻烟囱的巫婆一样。但好像就是某一瞬间,只是一瞬间的事,所有的情绪在某一瞬间,骤然全部消失了。
现在,这种原始的悸动,隐隐约约,居然有回来的迹象。
要好好珍藏起来,直到不久的死亡降临。
伏恩走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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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猎猎地刮,杂乱地遮住桃乐丝半边脸,桃乐丝别到耳边,头发顺然服帖,再也没乱飞过。
“这个法术很实用啊,教教我好吗?”
桃乐丝抬头,望向那棵树:“你真的很喜欢待在树上。”
“树上能看到最美丽的月亮,”树上的月桂小姐叼着一片叶子,“要不要和我一起?”
“不用啦,”桃乐丝的音调永远都是跳跃的,她冲着月桂小姐就是甜甜一笑,“你喜欢树,那我就会很喜欢你。”
“别喜欢我,”月桂小姐道,“一家人难分家产,容易反目成仇。”
桃乐丝瘪嘴:“这样啊,东方人的思维果然和我们不一样。”
“嗯?”月桂小姐道,“你们西方人有何高见。”
“我觉得,既然是一家人,当然是遵循共享原则啦。”
“共享原则?”
月桂小姐一腿曲着,晃着另一条腿,桃乐丝视线紧紧跟着那条腿,不疾不徐地前、后、前、后、前、后……
“我刚刚想了一下,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桃乐丝小姐。”
桃乐丝小姐刚绽开一朵笑容,一道飞镖却是斩断月色,疾飞而来,瞄准她的眼睛。
对方没有躲避,而是笑脸盈盈的迎接,飞镖堪堪停在眼皮前面,眨眨眼,蝴蝶般的睫毛甚至能碰到刀尖。
“可惜,我是粗人,我自私。”
月桂小姐说着,抽出剑,剑刃舔舐森寒月光。
她顺着剑的光泽眺向天空:“今夜月色真美,你说对吧,桃乐丝小姐?”
桃乐丝绚然一笑。
月桂小姐身后的树乍然扭曲生长,盘成难以用言语解释的形状,看样子是一只牢笼。
“但是,月桂小姐,我喜欢强迫别人,”桃乐丝笑声是一串清脆的铃铛,“和我在一起吧,美丽的东方剑客。”
月桂小姐感受到耳后的疾风,剑绕手腕,点起剑柄一挡。
剑刃和枝杈相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响动,月桂小姐两指点着剑柄,暗暗使劲儿,和那根树枝对峙,终于是砍断了。
“厉害。”
桃乐丝双臂一抬,斗篷宽大的衣袖就像一双翅膀,轻盈地飞到月桂小姐面前。
她借着一根树枝摸上月桂小姐的脸:“在你之前,没有人能抵抗树神的力量。”
月桂小姐和她对视,不闪不避:“你原来能正常说话。”
“卡门就是一个疯子,对他不需要正常人的思维,”桃乐丝话锋一转,堪称柔情似水,“但你不一样,我很喜欢你,我会珍惜你的。”
月桂小姐淡淡一笑,脚下用力,轻身一跃,代替她位置的是她毫不留情的剑。
桃乐丝不慌不忙,借着各种树枝和她的剑比划,一来二去,一时间,昏暗的麦地上,只有迅捷的刀光剑影和时不时落下的两片树叶。
“你好厉害,还能隔空控制你的剑。”
“当然,来这片大陆这么长时间,再是愚钝,魔法多少都会学一点的。”
月桂小姐悬在半空中,在桃乐丝眼中,她正正当当落在月亮中心的位置。
桃乐丝站在地上,一笑:“综合东方的魔法,有意思,我很喜欢!”
又是一阵激烈的决斗,风声愈烈,桃乐丝忽然扬起声音:
“我知道你们东方人遵守信用,那我和你约个约定!”
“什么?”
“谁赢了,鳄鱼归谁,怎么样!”
月桂小姐没有犹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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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伏恩心中无数次预演的场景不一样,阁楼里,什么都没有,空无一物。
对,什么都没有。没有印花漆墙,没有暗香地板,没有窗户,关闭那扇门后,门也消失了。
伏恩试着走到其中一面墙前,可走了很久很久,看着离墙已经很近了,就是触碰不到,总是差一点距离。
同样是阵法师,只是一眼,伏恩便知这是何物。
无限空间。
这个虽然不是禁魔法,但是很古老,一般的书上没有记载,很少有人知道它们。伏恩还是听加拉赫无意提过一次,但哥哥也不知道这道阵法的咒语和解法。
现在,困在无限空间里的伏恩意识到后,笑出了声。
无限空间不致命,但你一天不出去,一天就困在这里。阵法内外时间流逝的速度是一样的,它足以慢慢耗死你。
哇。
伏恩的笑声愈加响亮。
这比直接一剑毙命还难受。
这一刻,伏恩坚信,在每堵墙的背后,都有血山羊。它们脑袋挨在一起,一个接着一个,泣血的眼睛盯着伏他的一举一动,翕动的山羊唇下桀桀笑着。
伏恩不会在任何场合泄露丑态,干脆在阵法内坐下,闭上眼睛。
阵法的实质是什么?
靠一个诱饵,吸引破阵人进来,破了阵就得到索取,破不了阵就成为阵法的索取。
既然要破阵,就要知道阵法的弱点,破了阵法本身;或者知道破阵人的弱点,在阵法内杀死布阵人,阵法自然而然消解。
现在这道阵,布阵人是他自己,破阵人是他自己,就连索取也是他自己。
伏恩一愣。
自己的弱点是什么?
他自己问自己。
那太多了。
如果把自己的弱点堆成一座小丘,光是以自己不同的身份分类,都能先分个三天三夜。
但他心知肚明,这个弱点,肯定没有这么简单。
伏恩扔掉这一堆,再删去那一堆,两两仔细对比斟酌,相当干脆,不多时,只剩下这两个。
“妈妈”
“加拉赫”
伏恩皱起眉。
妈妈和加拉赫。
很早之前,早到……母亲还没有变成疯子,父亲还没有逝去,加拉赫还是他独一无二的好哥哥。
伏恩少爷上完家教课,终于从琴房里刑满释放出来,远远地,一直和着他琴声的小提琴声止住,他一愣,大声喊道:
“哥哥,琴声不要停——”
小提琴声没来,加拉赫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那时,他的声音在伏恩心中,就像想去但一直没机会的小溪,叮叮咚咚的,很好听。
“哥哥也要休息啊,弹琴很累的。”
伏恩一听,嘟起嘴:“对啊,弹琴很累的,就妈妈最狠心了,总是让我练琴。”
“伏恩,你说什么?”
伏恩大惊失色:“妈妈听到了!”
“噔噔噔!”
那时的妈妈不喜欢穿繁冗的礼服,天天一身轻快的白裙子,脸上也是没有皱纹的,谭雅踩着旋转楼梯,跳舞似的款款而下,伏恩没有躲闪,妈妈径直一把抱住他。
“可恶的小子,居然背后偷偷说坏话!”
“妈妈我错了!加拉赫教我的!”
加拉赫也迟迟来到现场:“冤枉啊,妈妈,快狠狠惩罚他。”
伏恩挣脱开妈妈的怀抱,一边躲闪,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连,那一刻,他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只是,记忆会褪色,再次回忆起时,伏恩却看见,谭雅望向加拉赫的神情,和加拉赫望向谭雅的神情,是不一样的。
妈妈的眼神,为什么那么悲伤?而加拉赫,我从未见过加拉赫有过这种神情。
也许是那时候,妈妈就有了要疯病的征兆。
而加拉赫……本身就是疯子。
伏恩再次睁开眼,面前浮现两道虚影,左边是谭雅,右边是加拉赫。
此刻,他的手里多了一把剑。
我的弱点是……
伏恩没有过多犹豫,拉着谭雅的虚影,让她躲到身后。
他双手握着剑,剑刃没有摇晃,定定地指向加拉赫。
“我的弱点是妈妈,加拉赫。”
冲着那道虚影,伏恩声音很平静。
加拉赫虚影只是笑着,视线缓缓落在剑尖上,笑意更加明显了。
“但是,那天,妈妈看见你很想哭,她很伤心。”
伏恩果断地将剑插/入加拉赫的胸前。
“我不想看见妈妈流泪。”
加拉赫的虚影消失,伏恩吐出一口血。
阵法缓缓碎裂,血山羊的羊头化为赤色齑粉散去,伏恩眯起眼睛。
再次看清时,面前是熟悉的走廊了。
伏恩那一剑捅在自己身上,而且连续入了两道阵法,他也筋疲力竭了。
他再一次跪付于地,这一次,没有注视他的视线了,伏恩终于可以放松下来,瘫在地上。
他一口气还没呼出来,突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要我扶你起来吗?”
伏恩瞳孔骤然扩大,将要撕裂眼眶,他缓缓回头。
加拉赫一脸笑意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