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翎的瞳孔一点点缩小,血丝攀上眼白,衬得他面容格外可怖。
又是这种眼神。
这种视他为泥泞的眼神。
叶翎突然疯了一般大力挣扎,脖颈顶着威压拼命想仰起,全然不在乎骨头断裂的声音。
他大声怒骂道:“长老所授课业我从不轻慢,内门弟子属我修炼最勤,他齐恒不过是仗着有一副极品灵根,其余哪点比得过我!世人皆道青溟君品行端正,却让天魔血脉混迹天衍山百年,连累太微元尊被害,青溟君修为高深,选弟子的眼光竟——”
一道白光闪过,叶翎的话戛然而止。
他浑身一震,蜷缩在地上发出凄厉的惨叫,体内灵力快速流失。
多年修为弹指间烟消云散。
拂华面上看不出喜怒,道:“出言不逊,残害同门,将其压入暗牢,等候问审。”
叶翎很快被人拖下去,地上只余拖行间拉长的血痕,触目惊心。
学堂内众弟子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余鹤南宫越神色俱不好看,叶翎骂拂华收魔族为徒,何尝不是在骂天衍山识人不清。
而司卿玄上一世什么脏话都听过了,现在和没事人一样,甚至有闲心感慨叶翎是真不怕死,明目张胆地戳拂华痛处。
闹了这么一出,长老会紧急议事,考核暂且搁置。
是夜,司卿玄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他不觉得叶翎有那个脑子策划这起事,叶翎背后定另有其人。
他干脆翻身下床,煤球半梦半醒地问道:“你上哪去啊?”
司卿玄头也不回:“茅房。”
“唔,我也去。”
“尿壳里。”
司卿玄随手弹了一下蛋壳,煤球啪叽一下倒下,继续呼呼大睡。
司卿玄隐匿气息来到暗牢附近,暗牢外侍卫层层看守,他得想个法子进去。
他掌心凝出一只半透明的兔子,跃向暗牢一旁的树林,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趁侍卫视线转移时,司卿玄身形一闪进入暗牢。
暗牢里昏暗阴湿,关押的都是罪大恶极之人,他当年差点也进来。
司卿玄找到关押叶翎的密室,打了个响指,密室禁制应声解除,他布下屏障,不紧不慢地走进密室。
叶翎的手脚被锁链锁住,闻声警惕地看来,发现是司卿玄后,语气惊疑不定:“齐恒?你怎么进来暗牢的?”
司卿玄没回答叶翎的话,拂开石床上的稻草,给自己腾了一块地坐下,开门见山:“你犯下的种种罪行,已经难逃一死,但若是你告诉我指使你做这些事的人,我保你不死,如何?”
叶翎笑了:“你在可怜我?”
“不是可怜,而是交易。”
叶翎安静下来,半响,他说:“你过来,我告诉你。”
司卿玄看了他一眼,身子稍稍前倾。
眼看二人距离越来越近,叶翎毫无征兆地暴起,想咬上司卿玄肩膀,孰不知他现在的动作在司卿玄眼里像被放慢了千百倍。
司卿玄猛地扼上叶翎的脖颈,道:“你知道我现在一只手就能让你投胎吧?”
叶翎双眼暴凸,骂道:“你怎么会懂修为对我的意义,没了这身修为,我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司卿玄叹气:“看来是无法好好交流了,说实话,我已经很少对别人用这招了。”
话落,司卿玄瞳孔覆上一层血红,他掐着叶翎强行让其与自己对视,后者顿时动弹不得。
这是魔族独有的秘术——搜魂。
一股巨大的吸力将司卿玄卷入叶翎的记忆中。
天元532年冬,凉州。
凉州居北,入冬的寒风总是比别处冷上许多,吹在脸上似要将皮生生刮去一层,路上行人稀少,皆裹紧衣物匆匆行过。
一个衣着朴素的妇人紧紧牵着身侧的男孩,风雪肆虐,在他们身上裹了一层厚厚的白霜。
男孩瑟缩在母亲怀里,怯怯地问:“娘,我们还要走多久啊?”
妇人轻声安慰:“很快的,翎儿再坚持一会,我们很快就到白玉台了,见到爹爹就不用挨饿受冻了。”
白玉台是各州仙门世家为当地设立的管辖所,负责当地的大小事务。
叶翎父亲是五灵根,当年为了补贴家用,应召来白玉台当杂役,他们家全靠叶父寄回来的那点微薄薪水支撑。
前些日子下了一场大雪,把他们家的房子压垮了,叶父这边也迟迟没寄银钱回来,无奈之下,叶母只好带着叶翎从偏远小镇步行来主城寻叶父。
路途遥远,他们走到主城时衣服鞋子已经破破烂烂,露在外面的皮肤皲裂发红,数日未沐浴,散发的气味叫行人纷纷回避。
所幸前方终于遥遥可见白玉楼阁的影子,二人加快步伐,终于抵达传闻中的仙人阁。
叶母牵着叶翎上前,从袖中取出叶父的信物递给守门侍卫,腰弯的很低:“仙人,我夫君在白玉台做事,今年雪灾严重,我们娘俩没有办法,所以想来投靠他,望您行个方便,让我与夫君见一面。”
守门侍卫微微后仰,嫌弃地皱着鼻子,拎着玉牌打量,问:“你夫君是何人?”
叶母答:“叶涣。”
守门侍卫听见这个名字,脸上不自然一瞬,敷衍道:“知道了,我去里面找他,你们且在这等着吧。”
说罢门一关,留母子二人坐在门前台阶等候。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大门依旧紧闭,天色愈来愈晚,雪落得更大了。
叶翎被母亲搂在怀里,有母亲的手臂挡着,寒风吹不到他眼里,但寒冷仍是如影随形。
叶翎时不时就问母亲,为什么爹爹还不来接他们,母亲只说再等等,于是他们就这样等啊等,等到叶翎没有力气问了,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叶翎觉得有人在抱他,他眼睫结了霜,只能睁开一条很细的缝隙。
是一个瞎了一只眼的老头。
老头费力地把他从母亲怀里扒拉出来,嘴里道:“可怜的娃,以后你就跟着老头子我吧。”
叶翎嗓子疼的发不出声,他被老头抱在怀里,身体冻得僵硬。
漫天风雪中,他看见母亲坐在台阶上,而那扇朱门仍然紧闭。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叶翎都是跟着瞎眼老头,最先还会问母亲何时来寻他与父亲团聚,等他大了点,便不问了。
老头是表演木偶戏的,大户人家想听曲看戏了就会喊老头过去,给的银两足够他们生活好久。
老头表演时,叶翎就蹲在角落看着,这屋子里的老爷夫人不让他到处走,只在角落给了他一张小板凳。
叶翎很羡慕这家的小孩,他听见很多人称呼小孩为“公子”,他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但觉得好听。
那些人说公子天生双灵根,以后是要做神仙的。
这些话对叶翎来说太陌生,他看着被人群环绕的公子,偷偷捡起了公子方才随手扔掉的石头揣进衣里。
回到他和老头住的破瓦房里,叶翎小心翼翼把石头拿出来,却见石头在他手下发出耀眼白光,整个破瓦房都被白光笼罩。
老头啃到一半的馒头掉在地上,却没心疼的赶紧捡起来,而是震惊地看着叶翎。
“居然是天生单灵根......”
叶翎问:“什么是单灵根?”
“就是你可以修行,有朝一日或许可以成为仙人。”
“仙人可以吃更软的馒头吗?”
“仙人......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叶翎开心道:“那我要当仙人!”
老头用力抹了把脸,激动道:“以后你就随我修炼傀偶,我们傀师一脉终于后继有人了!”
叶翎道:“我会表演木偶戏。”
“不是木偶,是傀偶,木偶无心,傀偶有魂。”
老头带叶翎来到院中树下,挖出一个木盒子,里面摆放了很多傀偶。
叶翎操纵傀偶的天赋很高,几乎是老头点拨一下他就能融会贯通,老头对他很是满意,恨不得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如果没有那场大火,叶翎应当能成为一位名声赫赫的傀师。
又过了数十年,叶翎成人,以前许多不懂的事渐渐明白,因此愈发话少,素日抱着傀偶练习,很少和老头出去了。
正逢除夕,那位双灵根的公子家里照例让老头去表演木偶戏,老头说去人家家里蹭蹭热闹,连拖带拽的把叶翎一并带去了。
宽阔的府邸里灯笼高照,仆从穿流不息,说是公子过些日子就要去天衍山参加弟子大选,这个除夕得办的热热闹闹。
叶翎搬着板凳坐在角落,低头摆弄自己的袖珍傀偶,这是他做的第一只傀偶,虽然造型上不太好看,但他喜欢的紧。
他摆弄的正起劲时,一只手强硬的把傀偶抢过去。
公子抛着傀偶,嘲弄道:“这什么丑东西啊,难看死了。”
叶翎想抢回来,常年营养不良导致他比同龄的公子矮上一大截,够不到公子故意伸高的手。
叶翎憋红了脸:“还给我!”
公子来劲了:“我就不还,一个丑东西还这么宝贝,果然是天生下人命,只配和你爹一样给人演一辈子木偶戏!”
他边说边把傀偶拆成几节扔在地上,鞋子在傀偶上用力碾着,笑容充满恶意:“你跪着捡起来,我就还给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