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个声音,严蕊棠想起妈妈之前好像是称呼人家为梁医生的。
她望向床尾,但四百度近视眼看不清对方的五官,只依稀辨认出了一个比周围的几个学生高出大半头的身形轮廓。
孩子们纷纷退到一旁,让出了一条路。梁医生走到了她的床头边,又问一遍:“还好吗?”
她抬头看到了那双已经深深刻在了脑海中的眼尾微微上挑的眼睛,怯怯地回答:“还好。”
“这些孩子都是来看你的?”
“嗯,我学生,放暑假了。”
梁医生打开了手里的文件夹,将最上面一页翻了过来,“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伤口疼,算吗?”
“是动的时候疼,还是一直疼得厉害?”
“动的时候扯到就超级疼。”
“麻药过了肯定有点儿疼,止疼药要按时吃。”
“要过几天才能不疼啊?”
“这个看个人体质和伤口愈合的速度,尽量吃好睡好。”
“哦。”严蕊棠低头盯着陈旧被面上黯淡的条纹图案,就像一道道皴裂的伤口。
“吃饭了吗?”
“午饭吃了,晚饭还没来。”
“胃口可以吗?”
“还可以。”
“能自己上厕所吗?有困难吗?”梁医生忙着写病历记录,头也不抬。
严蕊棠反应了一下,还没回答,就听旁边的一个男生闷声轻笑了一下。
“谁在笑?”梁医生立即抬眼,扫了一圈床对面围着的几个人,就像是在教室后门抓现行的教导主任。他声音不高,但听起来冷冰冰的。
学生瞬间安静下来了,只剩下墙上的电视机里还在播放着综艺,有人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梁医生低头在记录本上又添了几笔,淡淡地说:“你一会儿按铃让护士过来帮你检查一下伤口,如果哪儿不舒服,一定要说出来。”
“好的,谢谢医生。”
“那就先这样。”梁医生合上了手里的文件夹。
等医生出了病房,刚才没憋住笑的学生才耸着肩舒了一口气,和旁边的人小声说:“这个医生比我们学校的老师还凶。”
“但还挺帅的。”
“切,你是受虐狂吗?吃点儿好的吧你。”
这是一毕业就把她当空气了呀,严蕊棠怕扯到伤口,强忍着没发作,只装没听见,说道:“医院里到处都是细菌,你们还是赶紧回家吃饭去吧,别让家里人等着。你们的心意我已经收到了,谢谢你们哈。我这不是什么大毛病,没什么可担心的,一两天就出院了。”
几个学生面面相觑,一开始收到班长消息,说什么严老师被救护车送进医院上了手术台,他们差点儿以为要天人永隔了,才匆匆忙忙赶了过来。
这会儿看到严老师的样子,邋遢是邋遢了点儿,但精神状态还可以,脑袋也挺清楚,没有他们想象得那么严重,也就放心了。于是,班长替大家统一回答:“老师,那你好好休息,争取早日出院,我们就不打扰你静养了。”
“好的,我知道。你们好不容易熬到暑假,出去玩儿也要多注意安全,都知道了吗?”
“知道。”大家散乱地答应着。
目送他们离开后,严蕊棠恍惚地靠在枕头上,心想,在这届学生心目中维持了三年的仙女形象一定原地崩塌了。
再一看手机信息,信息轰炸之猛烈比起家长在班群里@她的盛况有过之而无不及,敢情这一跤还摔出名气了,连八百年没联系的人都发来了问候。
晚上过了饭点儿,亲戚、朋友、同事,来来往往又是好几拨儿。由于摔得太过令人匪夷所思,她还不得不像个复读机一样反复解释。
收到的东西也是五花八门,除了水果和花篮,还有各种营养品,什么红枣姜茶、阿胶糕、固元膏、牛初乳奶粉,甚至还有人在大伏天送来了保暖衣。可她只是缝了几针,又不是坐月子,也太夸张了吧。
然而,来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像是受过统一培训似的,临走前甩下红包拔腿就跑,她这个病弱哪儿是对手,只能一一写进了备忘录,等爸妈找机会再把人情还回去。
不过,到了第三天,严蕊棠差不多已经适应医院定时定点的生活了,甚至早上不用闹钟就能赶在查房之前醒来。
她一边刷牙一边琢磨着要不要让爸爸再带一套睡衣过来换,但明天就可以出院,还是将就一下拉倒吧,三天没洗澡,人也还活着。
刷完牙,端着杯子刚出来,她看到病房的推拉门开了,今天查房比平时早了些,可接着门就砰地一声撞到了墙缝里。
“哪个是严蕊棠?”一个尖利的女声。
严蕊棠脑子一懵,这谁啊?一大早的。
一个满脸写着不好惹的女人走了进来,尖锐的视线从三个病人脸上依次扫过,最后锁定了严蕊棠,“就是你吧?”
见她身后竟然还跟着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严蕊棠下意识就往床头边退了退,“你是谁?”
见这气势汹汹的架势,靠门床位的大妈微微起了身,隔壁床位的年轻女生则缩进了被子。
中年女人快步走到了严蕊棠面前,伸出手直指向她,又长又尖的美甲都快戳上她鼻子了,“亏你还是个当老师的,说话都不知道负责任吗?你自己不等人过来,就笨手笨脚摔到泳池里去了,还要反咬我们一口?”
劈头盖脸就一顿输出,严蕊棠不明就里,“你在说什么呀?”
“还说什么小孩子拽人,小孩子有多大劲儿,能把你这么个大块头给拖到水里?还栽赃给小孩子,良心不会痛吗?”女人咄咄逼人,语速越来越快,震得人脑子发胀。
眼看着对方的唾沫星子在空气中四散开了花,严蕊棠立即屏住呼吸偏了偏脑袋,“不要在病房里大声嚷嚷,我也不认识你们,请你们马上离开。”
女人双手叉到胸前,冷笑一声,“哟,现在知道认怂了?你们家去派出所喊人过来的时候不是挺来劲儿的嘛。我们家游泳馆的生意都要被你搅黄了,你倒在这儿装起无辜来了!”
“我不知道派出所判你们什么责任,但那是公家处理的结果,你要是不服,应该去跟他们理论,而不是跑到这儿来闹事。”
严蕊棠大致听出了前因后果,大概是爸妈去找游泳馆的人问责了。客人在营业场所受伤,踢皮球是常有的事儿,可是怎么还舞到医院的病房来了?
平时她在学校见多了找茬儿的家长,要是放在以前,随时肉能迎战,可现在,拖着这副柔弱不能自理的身体,她实在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反手摸到床头的呼叫器按钮用力按住。
“你人不是能走能跳的嘛,自己走路不当心,还好意思来敲诈我们赔钱?你倒是想得美。”
女人又向前逼近,可严蕊棠身后已经没有可以退的空间了, “这些事情你不要来跟我讲,你要是再不走,我就喊人了哈。”
“你喊啊,我今天就坐在这儿,等你喊。”说着,女人一屁股坐在了床帮上。
“你起来,别坐我床上。”严蕊棠隔空挥了挥手。
隔壁的女生像是扛不住了,弱弱地说了一句:“要吵,就出去吵。”
站着的男人回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中气十足地说:“别人家的闲事,少管!”
走廊里站着几个看热闹的人,都在伸着脑袋张望,严蕊棠焦急地在其中搜寻,但就是没看到护士的身影,简直叫人欲哭无泪,她又在身后快速按了几下铃,揿得手疼。
外面装了摄像头,要不先去人多的地方站着?万一真被打了,还能留下人证和物证呢。
门外的人群摇晃了起来,有人拨开人群,从外面挤进了病房,“怎么回事儿?”
严蕊棠仿佛见到了救兵,哑着嗓子就冲来人叫了声“梁医生”。
女人倏然从床上弹了起来。“你是这儿的医生?”
梁医生微微眯了眯眼,“你们不是来探病的吧?”
严蕊棠急忙在旁边喊:“我不认识他们!”
梁医生继续往里走来,“如果不是亲友,请你们立即出去,不要影响病人休息。”
女人突然低头打开包,不知道在翻什么。
严蕊棠担心对方突然掏出什么可疑物品,连忙环顾四周,寻找能派得上用处的家当。
不过,对方只是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一边打开一边问:“你们这儿是不是有个梁医生?”
“我就是。”
“这病历是你写的?”女人舞动着手里的纸张,音调也跟着扬了起来,“什么叫‘因拖拽外力’?自己不长眼睛摔倒了也能叫外力?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
梁医生低头瞄了一眼,就认出了自己写的病历。
“这是我作为医生的判断,要是有异议,可以走程序。你们现在这样闯进来是严重干扰医院秩序。”他淡淡地说。
“还程序?你们就联合起来欺负我们老实人是吧?”女人身子一偏甩起手,在地上用力跺了几脚。
梁医生双手插着兜,不为所动,“请你们立刻从这里出去,要不然我就喊保安过来送你们出去了。”
那女人又叫起来:“你喊啊,有本事喊啊!”
梁医生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很快就打通了电话,“喂,保安吗?这里是妇六病区806,有人医闹,麻烦过来一下。”
女人见状,继续坐回床边,拍着大腿骂骂咧咧:“要死咯,遇到讨债鬼上门咯,没有良心哦,我倒了八辈子霉哦。”
严蕊棠站在床边,水杯还捏在手里。眼看着门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像是在看路过的马戏团,她都要把牙咬碎了,丢脸丢到哪儿了?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花掉那两千块,是放在口袋里是嫌烫手吗?!
越想越懊悔,她哐地一声把水杯重重砸到了金属的床头柜上,“别吵!”
女人似乎被突如其来的声量吓到了,一下就止住了叫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