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宜推开VIP休息室的橡木门,刺鼻的消毒水混着雏菊精油,刻意柔化出一种尖锐的气味刺入鼻腔。
金室长携四位西装革履的精英迎上前来,深灰色的阿玛尼衣料摩擦出整齐的簌响,九十度鞠躬的弧度像是用游标卡尺测量过。她虽不惯于此等阵仗,仍微微颔首,示意众人落座。
“小姐。”金室长的牛津鞋在地面环氧彩砂涂层上精准地停顿在社交距离临界点。那四人亦步亦趋仍以等距矗立在他身后的阴影里,姿态精确得让她想起十分钟前握着她手的李洙赫腕间那只她从瑞士带回来的ètre à Résonance.
圆桌上已不见定制营养餐的鎏金骨瓷,取而代之的牛皮纸档案袋正渗出雪松墨水的气息。
“遵照副会长与恒基兆业李先生的商定方案,我们协同金杜(首尔)、司力达(香港)及瑞生(卢森堡)拟定了美术馆跨境管理架构。”
他从档案袋中取出烫金封面的文件,看着文件上“三星”与“恒基兆业”并列的钢印,李天宜的眼神闪了闪。“首尔分所负责境内产权交割,香港团队主理跨境税务架构,卢森堡方面则搭建离岸信托框架。”
不知是该埋怨她爸的独断,还是惊叹精英团队的高效。从奶奶提出把Leeu给她到现在才几天,不止联系了她舅舅,就连八千英里以外的卢森堡信托都悉数到位。
李天宜昨天新做的裸色凝胶甲在文件堆栈边缘轻叩,腕间的宝格丽Serpenti手镯与大理石桌面碰撞出清脆的音色。“金助理,”她突然倾身,“父亲是打算让我在医院休息室处理这些……”
琥珀尾调的香水味割开凝滞的空气,金室长的喉结滚动,脊背不着痕迹地微微往后退。“不,骨密度检测在四十分钟后,最后的心理测评是副会长特别关心的,毕竟……”
“我不需要心理测评。”李天宜语气生硬,纤细的眉骨微微隆起。
金室长没有争辩,只推开他们眼前堆叠的文件,侧身接过身后人递过来的保温杯放在她面前,熟悉的红枣茶气味萦绕在她鼻尖。
李天宜顺着他的动作,看到文件最下方的[受益人风险隔离和权利保护条款]一栏,眼眶不受控制地微红,喉咙也仿佛被堵塞了一般,匆匆撇过头看向另一边以掩饰自己的失态。
旋开保温杯轻啜红枣茶,熟悉的甜香勾起了一些在香港的回忆,那时妈咪总爱给她喝各种不同功效的凉茶养生茶。
金室长身后的女律师适时上前半步,EL经典款耳钉在顶灯下晃出光晕:“徐恩知,负责您在韩国的日程协调。”
徐助理拿出三星最新款平板,指出晚上的日程安排:“副会长希望您今晚七点回汉南洞宅邸,匹兹堡医疗中心的远程报告需要家属共同...”
平板猝然黑屏,磨砂平面倒映出一张清冷中淬着倔强英气的脸,与那位风华绝代的影后有七分相似,遗传学在此刻显现出了绝对权威。
“徐助理,去香港对接我另一个助理,顺道帮我取点东西回首尔。”李天宜点点头,用指尖抹去了屏幕浮尘,提出了第一个要求。
——
汉南洞宅邸的铜门在暮色中呻吟着打开,庭院石径上波斯菊耷拉着潮湿的花瓣。管家匆匆走近为她打开车门,伸手接过体检报告。
主楼走廊的感应灯随着脚步声次第亮起,青柠罗勒香薰在空旷中显得格外殷勤。
“我去睡一觉,晚饭时间再叫我。”折腾了一天身心俱疲的李天宜吩咐完管家后,回到自己房间倒头就睡。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梦境仿佛被切割成了菲林胶片。一会儿是高中逃课被长辈得知外食垃圾食品后训斥她的场景,一会儿又跳到香港,妈咪和她逛街被狗仔队偷拍……
在她还沉浸于儿时住院父母难得都有空一起陪她过生日的愉悦时,突兀的叩门声震碎了最后一块梦境残片,楼下传来参鸡汤的当归香味。
下楼看到饭菜已经上桌,父亲独坐长桌主位,手边放着她的体检报告。“Celeste,休息好了吗?应该让金助理把时间安排得宽裕一点。”
李天宜抿了抿唇,“您知道的,我不喜欢总跑医院。”
“行,如果今天匹兹堡那边说报告没问题的话,以后就改为一年一次或者也可以让医生上门。”李在容也知道自己长女的性子。“听说今天有访客带着违禁食品……”
李天宜手上的汤匙突然沉入琥珀色汤底,她忍不住嘲讽道:“金助理的周报倒是比财务简报更详实。”虽然能理解对方是出于工作职责,但她还是没办法喜欢这种近乎于打小报告一样的行为。
“济州岛疗愈中心下周揭幕,”李在容对她的表现出的不快尽收眼底,从管家手上接过一份鎏金请柬,递给她。“宾客名单上有几位不错的青年才俊。”
李天宜皱眉,她并不认为自己还处于需要家长指导社交关系的年龄,刚想开口拒绝就被打断。
“艺术基金会需要更多元的顾问团,你该认识些有国际策展经验的朋友。柏林摄影双年展的策展团队也在受邀之列,他们的跨媒介叙事理念或许能拓展你的创作维度。”
抛开她并没有打算管理艺术基金会的想法,柏林摄影双年展的策划团队才是勾起她兴趣的饵料。
“说起艺术基金会,我还是想告诉您,我并没有要接受Leeu想法。”李天宜的指尖在鎏金请柬上反复摩挲,“妈咪那么厉害,可以说是亚洲影史第一人了吧,但依然被舆论诟病“资本造星”。就连她的去世通稿,都被称为‘恒基双面影后’。那我呢,我的身份总有曝光那一天,到时我的所有作品、所有成就都会被视为‘财阀千金的消遣’,甚至我的背景比她的光环更甚,双财阀家族+影后之女,接受艺术馆下一刻就能在亚洲艺术圈‘黄袍加身’了。”
李在容用银叉轻敲杯沿,声波震碎了汤面上的倒影。“我倒是不知道你还有这么天真幼稚的想法。”他扯下围在脖子上的餐巾,提起一角擦了擦嘴。
“我记得你当年选择去当摄影师是因为你妈咪带你去片场工作,你应该了解香港片场的环境吧,更别说八九十年代□□横行的时期了。最当红男明星都被用枪逼迫为他们拍片洗钱,女明星受到的威胁更是数都数不清。你妈咪要是不是你外公的女儿,没有他的保驾护航,她能这么心无旁骛的磨练演技、一帆风顺地拍片拿奖?”
“还有你以为你妈咪就靠着她拍的那几部文艺片的片酬,就能成立一个电影艺术基金投资独立电影?”想起故人,李在镕眼神微不可察地柔软了几分。“她……聪明就聪明在,从不为‘利用家族资源’、‘利用男人’愧疚,就像我、就像你的姑姑,我们也从不耻于利用任何手段、资源达到自己的目标。”
他划开手机点进加密邮件,将屏幕翻转亮给自己的蠢女儿看。“你真以为双年展那帮人是清教徒啊?去年威尼斯展厅的LED屏幕,是三星赞助的显示器。艺术可从不是真空里的圣女,是吸血虫互撕的标本。”
李天宜恼怒地拂开他的手,拿起那张请柬撕掉。“所以您要我也当寄生虫?让我以后也像奶奶那样,操纵艺术市场,为三星去洗钱贿赂那些狗屁官员吗?”
“放肆!”云母石餐桌在重击下震出蜂鸣,“你的规距呢?您的教养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李在容被她气得不轻,深吸一口气,恨铁不成钢道:“Celeste,你妈咪什么时候在意过那些无聊的舆论?当你长成巨人,难道还要俯身去听几只蝼蚁的叫唤吗?”
……
李天宜还想继续反驳,管家推门进来打断了他们的争吵。“先生,匹兹堡的Dr.Robinavitch团队已经在线上等候十分钟了。”
管家身后的佣人为父女倆调试好电脑与投影仪,屏幕里五位中年医生挤在略显模糊的镜头前,背后是匹兹堡大学医学中心的灰蓝色logo墙。
李在容习惯性的摩挲转动左手中指上那枚铂金素戒。“开始吧,从最棘手的部分。”
主诊医师清了清嗓子:"24岁女性,5岁时低危ALL化疗史……"他身后的住院医同步举起三星医院的骨髓涂片复印件。
“造血功能恢复堪称教科书级别。”秃顶的心脏科专家敲了敲面前的三星Galaxy Tab,“不过LVEF 58%处在临界值,建议…”他看了眼李在镕忽然收紧的下颌线,“建议避免马拉松等高强度运动。”
当妇科报告出现在屏幕共享页面时,李天宜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新做的裸色凝胶甲在皮肤上压出月牙形的凹痕。这细微的痛楚突然刺破了她童年的记忆,六岁化疗时,护士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指在苍白的臂弯寻找静脉,消毒棉的寒意渗入骨髓。
“AMH 0.8对24岁女性来说属于偏低的范围,”李在容早就注意到了韩文诊断书上‘卵巢早衰可能’的几个字,眉头也越皱越紧,原来严肃的表情也显得更加冷峻。
那边的女医生还在阐述自己的建议,“……追踪激素水平并启动生育力保护咨询。”屏幕上开始显示冷冻卵子宣传片,胚胎在液氮雾气中沉浮的画面,让李天宜想起母亲临终前呵在ICU玻璃上的白霜。
“呵,怎么?我自己的卵泡也不能自己做主了?”李天宜站起身,把手上的报告扬在饭桌上,纸张散落在未来得及撤走的菜肴上,无可避免地染上了点点油渍。
“Celeste!”
李在容严厉的声音和视频里刺耳的麦克风电流声同时响起。Dr.Robinavitch尴尬地调整着有线耳麦:“李小姐,卵巢功能衰退会导致雌激素下降引发骨质疏松、心血管老化,还会影响神经认知……。”
管家适时切断视频,但传真机已吐出匹兹堡的正式建议书。李在镕抽出其中的《卵巢功能医学报告》,他没有坐回主位,而是坐到女儿身旁。
“你知道你为什么叫‘天宜’吗?”他尾音罕见地微微发颤。“‘天’是指浩瀚苍穹,‘宜’是事得其宜,顺应自然。天宜天宜,天意所宜。她跟我说,你是上天送给她的礼物。”
李在容在李天宜出生后的第四年才被告知自己有一个女儿。当时才22岁的他看着瘦瘦小小的躺在病床上的小女孩,他手足无措到甚至不敢抱抱她,深怕他稍微一用力她就会碎掉。
“在你妈咪走之前,她给我打了最后一个电话。”这么多年来,李在容都没有和长女谈论过关于李佩璇的话题,李佩璇和他在女儿面前都默契地掩藏起他们之间的纠葛。他难得不自在地扯了扯领带,“她说她从不后悔生下你,只后悔没能给你一个健康的身体。她希望你能活得比她更自由。”
李天宜突然感觉脸皮发痒,抬手摸上去才发现是自己的泪水。她把头靠在爸爸肩上,今天以来一直紧绷的心情稍稍放松。
李在容抬手揽住女儿的肩膀,像小时候哄她睡觉那样有节奏地轻轻拍着。“如今她不在了,我有责任延续她的意志,完成她的托付。每一次提醒你体检,都是为了确保你五十年后还能拍摄、亲自策展、潜水、环游世界。”
“爸爸,既然你也希望我能活得自由,为什么还要强迫我接受Leeu?”她擦干眼泪,抬头和父亲对视。
“爸爸和你外公舅舅们还在的时候自然能护着你活得自在,但我们总会比你先走一步,那之后你手里必须要有足够让你维持自在生活的资本。”看着女儿澄澈明净的眼睛,李在容拍了拍她的头。“而且人活在世上,哪有绝对的自由。在我们这样的家族里,只有足够的话语权,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交自己想交的朋友。你要获得话语权就要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爸爸,若按您的逻辑,奴隶辛勤劳作后才有资格讨论自由。”她伸手戳了戳她爸的手,狡黠一笑。“这明明是你们这些压迫者的谎言。而且妈咪留给我的遗产本就已经足够我自在地活个几辈子啦。”
李在容闻言摇头笑笑,并不反驳。“你继续。”
“只有先拥有‘不服从的自由’,才能分辨哪些责任值得承担。妈咪当年若是屈从于‘结婚才是负责任’的规训嫁给你,三星家族能容许她继续拍戏吗,她还能取得如今的成就吗?”
“所以你还是不想接受Leeu”
“不,我会接受。因为我知道你们送我这份礼物是完全出于拳拳爱护之心,但有Leeu够了。”李天宜侧头看着李在镕,语气认真的说出了近乎于放弃其它家族财产的宣言。
李在容闻言不自觉的用力抓紧女儿的肩膀。“你考虑清楚了?”
她面容坚定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微笑着点头。“按您的逻辑,越贪婪就必须付出更多。我嘛,小富即安。”
呵,小富即安。李在容好笑地摇摇头,若是外人知道她把拥有一座艺术馆及数百万件艺术品称作小富,绝对是要被人人喊打的。
“你不用担心艺术馆的那些经营问题,我们已经给你安排好了。”
“我知道的,爸爸。我看到[风险隔离条款]了。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