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也不想死了。”
齐湘咬着自家做的毛笔笔尖,看着春意盎然的窗外,思索一会,又趴在桌子上写字。
“今天吃了香椿煎鸡蛋,和哥哥约了晚上去放荷灯。”
“奶奶今天说,我怎么这么可爱,我真的很可爱吗?”
她脸上下意识扬起骄傲的笑,提笔唰唰写字。
“娘今天很忙,我想着还是别死了,等我大点,就去帮娘亲,老是累的不着家。”
专属于女孩的房间外挂着一串风铃,用荒界随处可见的贝壳还有干松果做成,风吹过,清脆作响。
齐沅忽然从窗户下冒出来,吓得齐湘连忙收起自己的日记——她又忘记他们看不懂自己原本世界的文字了。
“干什么!”
齐沅提起两只灯,像是邀功一般,“阿湘,你看我做的荷灯。”
齐湘收起日记,伸过身子去看,他手中攥着两只苞米叶子做的荷灯,上了一层淡淡的粉,阳光下,这苞米灯仿佛真的像池中的荷花绽放,活灵活现。
她哥哥齐沅这个人,自小就展现出一种超乎常人的学习能力,凡事只要让他看上一眼,他就能记下学会。
“我要最大的!” 齐湘坐在桌案上,指着他手中的灯说道。
他踮起脚,将最大的那只荷灯递给她,“本来就是做给阿湘的。”
“湘湘,不能坐在桌子上,小心摔着你!”
推门而入的杨花云放下一堆菜,拍拍膝盖,走上前抱起齐湘,“真是不怕摔!”
齐湘尴尬的摸摸鼻子,小孩子调皮一点,人之常情,人之常情。
“奶奶今天炒蕨菜,保准香晕你这个丫头!”
杨花云轻点她的眉心,“去和哥哥玩完,回家就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了。”
她知道两个孩子今天要去放河灯,又低头嘱咐齐沅: “小沅,要注意安全,不要走的太远!”
齐沅乖巧的点点头,“奶奶,我会保护好妹妹的!”
杨花云大笑,放下齐湘,轻掐她的脸颊,“去玩吧。”
齐湘仰头,老人脸颊上的皱纹更深了,杨花云牵着她的手往外走。
“就在村子里,千万不要乱走了!”
“我才不会乱走。” 齐湘瘪瘪嘴,一蹦一跳的朝齐沅跑去。
老人站在檐下,傍晚的微风吹拂她老旧的衣衫。
齐湘回头看她,她便挥挥手,像许多次那样。
齐湘笑着拉住齐沅的手,安心的去放荷灯了。
......
荒界虽称为荒界,但并不缺水,譬如她居住的这个小村子,就有三条小溪。
齐沅带着齐湘跑去人多的地方,许多孩子都提着自己做的小灯,三三两两的凑在溪边,山林中的萤火虫也跑过来凑热闹,甚至不怕人一样停留在孩子们的发顶上,像是簪了一簇簇小小的灯火。
齐湘齐沅生得好看,故而格外受村里孩子的喜欢,往往这个时候,大家都要像小跟班一样拥着两人。
齐湘乐此不疲。
等这群孩子们累了的时候,村里家家户户的烟囱上青烟消散,一盏盏灯火被点起,仿佛在告诉这群孩子,父母正在等待他们回家吃饭。
齐家位置较偏,故而兄妹两个经常抄山间近路回去。
齐湘玩累了,就趴在齐沅的背上,手中攥着一把狗尾巴草,她时不时就去扫弄齐沅的耳朵。
齐沅往往只有纵容的份。
暮色苍茫,齐沅忽然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 齐湘不明所以,还以为是他累了。“我下来——”
“阿湘,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齐湘皱眉,环顾四周。
“什么?”
很安静啊。
齐沅忽然背着她开始往反方向跑,速度逐渐加快。
齐湘不明所以,“你干什么?哥,我们不回去吃饭吗?”
她话音刚落,火光划破天际,刺开阵阵苍茫的暮色。
齐湘呼吸一滞,随之传入耳中的是妇孺男人的尖叫声。
她几乎是下意识的朝家的方向望去,齐沅却不管不顾的往山中跑。
“哥哥?!齐沅!”
齐湘语气有些慌张,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她从来没有想过旁的。
齐沅在他们熟悉的“秘密基地”停下,齐湘浑身发冷站在晚风中,小小的身体萧瑟着。
“奶奶、奶奶和娘......”
齐沅脱下外衣,迅速裹在她的身上。
“阿湘,阿湘。” 往日这双笑弯弯的眼睛此时也充满了无措,可他小小的孩子却像一个真正的大人一样,冷静下来嘱咐齐湘,“你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
“不行,不行!”
齐湘一把抹掉眼泪,“这都是什么啊,什么啊!”
她拉着齐沅,“你要回去是不是,一起回去,不要磨蹭了!”
有机会的,有机会的——她们的家最偏僻了。
......
脖子一痛,齐湘震惊的看向哥哥。
“哥哥......”
齐沅从村里老师傅那看了两招,如今却用在了齐湘身上。
他低着头,朝山脚下狂奔。
......
天光大亮,齐湘挣扎几瞬,终于睁开紧闭的双眼。
她捂住自己的脑袋,只觉得头痛欲裂。
模糊的记忆逐渐清晰,齐湘爬起来,顾不上腿软,只知道她要回去,她要回去。
窄小的洞口投下一片阴影。
齐湘抬头,是齐沅。
“哥......”
她眼睫轻颤,看见了他满身的尘土。
齐沅眼角通红,他拉住齐湘的手, “哥哥在。”
......
朝夕之间,物是人非。
齐湘好像又回到了原点。
不,如果......算她还有齐沅的话。
他拉着她的手,不回头的朝着北方跑。
“哥哥,奶奶呢。”
“奶奶,在家里。”
“哥哥,娘亲呢。”
“也在家里。”
......
“好。”
齐湘点点头,“好。”
......
齐沅同齐湘一样,从未出过村子。
可他却坚定着往北方跑。
一路上,齐湘不曾放开他的手,也不曾问他为什么要一路向北——“逃跑”。
如果是她的话,不若一起死了。
一家人,在一起。
白天的时候,他们扮作小乞丐,偶尔流浪在乡镇,大多数飘荡在山林中,好在齐沅跟着杨花云学了许多东西,但齐湘还是吃到了人生第一口生的畜肉,寡淡无盐烧焦的酸涩野菜,漂浮着肮脏不明物体的河水。
晚上的时候,齐沅就抱着她睡觉,即使更深露重,她也并不觉得冷。
齐湘沉默,她并不“胡闹”,只是沉默的看天上的月亮。
齐沅像往常一般,每天编故事讲给她听。
齐湘这时就会看着微弱燃烧的篝火,朝着他同样瘦小的身躯缩进。
齐沅便抱着她,轻拍她单薄的后背,日日夜夜的哄她入睡。
一日睡的迷迷糊糊时,齐湘半梦半醒,察觉到还是深夜,她眯起双眼,并未作声。
哥哥的眼泪悄无声息掉落,滴在她的眼皮上。
齐湘的睫毛轻颤。
“都是我的错,都怪我。”
她睁开眼,从他怀中坐起身子。
齐沅像只雏鹿,靠在树干旁,低声啜泣着,像是做了噩梦,呢喃出声。
“阿湘……阿湘……”
齐湘抬起手,沉默的给他擦眼泪。
......
临近初夏,开始频繁的出现雷雨天。
两人不知道飘到了何处,放眼望去,尽是一片林子,却又说不上多平坦,走几步便是沟洼,走十步便是更深的远古河床。
雨还未落,雷声已阵阵。
两个孩子一身泥泞,糊在破破烂烂的衣裳上,皮肤也不能避免惹的脏兮兮一片。
齐湘还好一点,齐沅已接近衣不蔽体,晚风吹拂树林,裹挟着微凉的水汽,年仅七岁的齐沅毫无意外的病倒了。
不知道倒在哪个沟渠里,茂盛的灌木遮盖住两人瘦小的身躯,齐沅烧的脸颊通红,浑身发烫,下意识握紧齐湘的手,嘴唇发白,轻轻哆嗦着,不知是冷是热。
他们能活到现在,已是奇迹。
“哥,齐沅!”
齐湘撕下自己较为干净的衣衫,爬出沟渠,接下干净的雨水打湿再拧干净,跑回灌木中,给齐沅擦拭身体。
“你不准生病!”
雨珠从她的鬓角滑落,打湿她纤密的睫毛。“你、你不准生病!”
她咬着牙,不断的推着齐沅的身体,只盼望他能醒来。
天穹撕裂,闯出一片紫色闪电。
树林瞬间被照亮。
“你别......”
她不知所措的抬头看天,浑身发冷。
忽然一阵强烈的脚步声靠近,拢在闷闷的雷声中,齐湘心间一凛,下意识将齐沅抱在怀里,捂住他哆嗦呓语的唇。
“什么鬼天气!”
“老大,这前面有驿站吗?雨下的太大了!”
“天老爷子不作美,这方圆百里的哪里有驿站!”
“那咋办!”
为首的那人啐了一口,雨声有些遮掩住他们粗旷的声音,齐湘死死抱住齐沅。
“要不是代国和纪国又打起来了,咱在荒界呆的好好的,至于连夜逃跑吗!”
齐湘的脸颊贴着齐沅的,试图为他遮挡一些落雨,沟渠中的水慢慢上涨,她心中明白,他们要尽快离开这里。
“呵呵,不知道谁传出去的,说代国那失踪的小太子流落在那荒界的牧童村,这可不,消息放出的第二天,代国的人刚赶到,那村子就被灭口了!”
脚步声逐渐远去,他们骂骂咧咧的声音也逐渐远去。
齐湘抱着齐沅,心跳的剧烈。
“不是死七年多了!造孽啊!”
“可不,看代国是没种了,立个死人当太子!”
“造孽啊!”
......
“哥!”
齐湘咬着下唇,攥着齐沅的手,将他往沟渠外拖。
“你,不准生病!”
手腕被扯着生疼,齐湘眼睫滑落雨珠,齐沅浑身发烫,双眼依旧紧闭。
“妹、妹......” 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脸颊上,齐沅的五脏六腑仿佛都在燃烧,感受到手腕的温热,他挣扎着从梦中想醒来,却怎么也睁不开眼。
妹妹。
他要保护妹妹。
他的妹妹,活下去的希望。
“齐沅!” 齐湘将他抱出水沟,雨糊住她的眼睛,有些睁不开,她抹了一把眼睛,再度睁开眼时,呼吸顿时一滞。
雨仿佛停了。
齐湘指尖一颤,梗着脖子抬起。
索命一般的赤红色油纸伞立在上方,为两人遮挡住所有风雨。
齐湘背对着跪坐在两人面前,打伞的女人笑声妩媚,“好可怜的娃娃。”
像是毒蛇缠绕般令人窒息。
齐湘下意识握紧齐沅的手。
……
她闭上双眼。
“跟了这么久,看来是撑不住了。”
女人身旁的高大男人戏谑道。
“有点本事的,像是他的种。”
“女娃娃怎么办。”
“杀了呗。”
......
要死……一起死。
齐湘哆嗦着抬起手,想按住齐沅的脖颈,可好像,他能活下去,是吗......
算了......
算了。
......
自己本来就是要死的。
利剑出鞘,电闪雷鸣。齐湘后背一凉。
恍惚间天旋地转,她投入一个湿润又温热的瘦弱怀中。
齐沅半跪于地,发丝披散,紧紧的粘在他的脸颊边,手臂横卧,欲图挡下与他同高的剑。
剑光凛凛,折射他黑曜石般明亮的双眼。
他盯着那柄赤红的的纸伞,微微怔愣。
但齐沅立刻回过神来,护住齐湘的身体,齐湘睁开眼睛,抬头。
李寻芳的剑差点没收住,“蠢货!”
“不要动,我妹妹。”
雨水糊住了她的双眼,她依旧苦涩的睁着眼睛,看水滴从小小的他额间滑落。
奶奶,娘。
我真的不是一个可爱的女孩,而是一个很坏,很坏的女孩。
她忽然哭出来,齐沅神色模糊,又倒了下去,但依旧紧紧抱着齐湘,无论怎样都不松开。
大雨落在齐湘身上,她握住哥哥的衣角,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