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国的都城位于临海北地,故而冬季较为绵长。
纪国的梨花绽放时,代国景都的河流才开始解冻流淌,过路的百姓都要里三层外三层的裹着衣裳,才能暖乎乎的出门,再暖乎乎的进门。
代国王城便坐落在这景都的中心腹地,国道横亘于景都各处,最后汇成一条笔直长街刺入王城。
一驾马车疾速奔驰,高坐马背之人远远的出示令牌,王城护卫纷纷藏戟让行。
“报——代国大胜!纪国遣使者来朝!”
“报——代国大胜!纪国遣使者来朝!”
路边百姓掏掏耳朵,纷纷在街头耳语起来。
“纪国真是没点本事,这不,又输了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
当战争变成单方面的碾压,这令人闻风做胆的“战争”便极容易被优势国民众当作饭后谈资。
纪国,黄毛小儿矣!
奔走在景都的小孩子们举着风车,嬉笑着大声喊着从大人那听来的话。
“王上。”
赵约呈上战报,退至一旁。
代王身旁的奴才弯着腰,恭恭敬敬的接过,再双手呈给背身而立的君王。
“念。”
他还未除冕,暗金镶绣长袍拖曳在地,窗门大开,代王俯视楼殿之下,看宫廷侍从巡逻,任冷风侵袭而入。
“臣叩首,陆非不负王上重托,现纪国军队溃逃分散,荒界边疆重新耕种生活,纪国将遣送使者来朝,商议割地协议。天佑代国,天佑吾主!臣陆非再叩首!”
太监念的精神昂扬,仿佛那出征的将士就在面前凯旋。
兰临侧头,监侍连忙合上战报弯下身子。
男人眉眼清隽,矜贵无双,赵约却不敢直视,也随监侍一起弯下腰。
他目光平静,扫了一眼监侍手中的战报,“使者交由丞相宋扬处理。”
这便是没有话讲了。
赵约合手,正欲领命告退。
兰临忽然开口,帝王冠冕轻晃,扣动殿内所有人的心弦。
“太子踪迹,证明了吗?”
殿内众人顿时屏息凝神,冷汗淋漓。
赵约轻拭额间细汗,他深知,若非王后突然缠绵病榻,王上早在听见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已经赶去荒界了。
“王上……太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福。”
话音一落,众人齐齐跪下,俯首卧地,大气都不敢出。
兰临牵扯出一抹笑,挥挥手让他们起来。
“别在王后面前多嘴。”
“王、王上……”
赵约哆嗦着唇,想起丞相等人的嘱托,咽了口唾沫,自顾自的握住手腕,“王上神血尊贵……还望,早日延续我代国血脉啊!”
话音还未落,本已经步出大殿的男人停下脚步,抬手间,一柄寒剑刺入赵约膝盖三厘处的地板中。
赵约一凛,呼吸微滞,阵阵刺骨寒意自膝盖爬行上来,他立刻卧跪,“臣知错!”
他背对着众人站着,双指合并轻转,那寒剑立刻回到兰临手中,细细一看,被刺处却还结着一层厚厚的寒冰。
……
齐沅跪在院中,初春尚且留存寒意,李寻芳一脚踹上他的肩膀,他太过瘦弱,这一脚又不曾留情,于是一下子便被踹翻在地。
抹去唇角的血迹,齐沅又爬起来,挺直脊背,再度跪在青石砖上。
“阿蘅,为什么不杀了他!”
李寻芳面目狰狞,径直拔出身旁侍从长剑,南宫蘅上前一步,立刻拍下他的长剑,扼住他的手腕,叱道,“你别玩坏了本王的乐子!”
“阿蘅!可他是——”
“本王自有打算。”
“阿蘅,这兔崽子一看就不听话,阿蘅又该怎样用他?!”
李寻芳反扼住南宫蘅的手腕,南宫蘅挑眉,反旋手腕,一巴掌干脆利落的扇在李寻芳脸上。
“你有什么资格同本王置喙!”
“阿蘅……”
李寻芳一下子歇了火气,捂住脸颊,有些悻然。
“齐沅,告诉本王,你要干什么。”
“杀代国国君。”
齐沅平静的回复道。
“你看,就是这样听话。”
“你怎知他不是在扯谎。”
他还是不死心。
“李寻芳。”
南宫蘅耐心告罄,冷声叫他名字,李寻芳无可奈何,丢下剑,闭上眼退至她身后。
……
“不吃点东西吗?”
梨乡小院,只一方小小的庭院。
齐湘坐在窗边的小榻上,一双杏眼看着窗外紧扣的门扉,片刻不移,丝毫不理会身旁的女人。
端着饭菜的画琴牵起唇角一笑,调整表情,露出尽量温和的笑容,弯下身子,想去拍她的肩膀。
齐湘立刻侧身,左手挥起,重重拍落她的手,画琴吃痛,耐心告罄,摔下端盘,眉头拧紧,“你还真是蹬鼻子上脸了!一个被囚禁的女奴,还给我发起小姐脾气了!”
齐湘余光撇她一眼,面色不改,安静的转过头去。
醒来时,又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窗外的风铃忽然轻响,齐湘起身,却发现只是一只小鸟在窗檐上玩耍。
“你在想你哥哥?”
画琴神色玩味起来,叉着腰扬起眉毛,居高临下的看着齐湘。
齐湘被她说中了心事,但依旧置之不理。
画琴气不过,朝地上呸了一口,“你哥哥不要你了!还端小姐架子,一个小奴隶,等着南宫小姐把你赶出去吧!不要脸的小奴——”
“——你胡说八道什么!你胡说八道什么!”
齐湘一下子暴走,像是被踩了尾巴的雏猫,浑身炸了毛一般,画琴更加觉得好玩,这臭屁孩摆着一副臭脸子,要不是南宫家主吩咐了要伺候她,看谁给这个乡野妮子好脸色!
美滋滋的想着,画琴顿时感到手腕刺痛,她连忙低头去看,只见榻上的小丫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蹦到了她身下,露出一口白牙,径直咬紧她的腕肉,力度大的仿佛要将她一整块肉咬下。
“小妮子,你干什么!”
齐湘双手攥着她的手腕,恶狠狠的看着画琴。
可她心中的小人在打架——齐湘,齐湘,不要再闹了,一句话而已!
现在你没有娘,你没有奶奶,你现在一无所有!
你要为了齐沅着想,齐湘,你不要再闹了,你明明知道,你和齐沅受制于人!
“死妮子!滚开啊!”
画琴的泪水生理性哗哗的流,滚落在她的伤处,刺得她更加难忍。
齐湘抬眸,看清画琴厌恶的神情。
为什么……又是这样子发病。
这样不理智,这样疯疯癫癫的人,是一定会遭人讨厌的。
遭人讨厌的……
她嘴一松,画琴如挥苍蝇一般,将齐湘甩倒在地。
齐湘忽然没想着躲,她余光瞥见尖锐的桌角,熟悉的厌世感如龙卷风一般再度席卷而来。
直到浓稠的血液汩汩流出,她迷离之间摸了一点自己的血。
在指尖上搓捻,那血便均匀的抹在她的指腹上。
“哥哥,不要讨厌我。”
“哥哥,不能讨厌我。”
画琴面色惊恐,心中大慌,连忙推开门,“快来人啊!快来人啊!”
……
“没爸没妈的傻子!”
“像流浪狗一样,喜欢咬人的傻子!”
“真不晓得她为什么要活着,喔,你说傻子她自己知道为什么要活着吗?”
“谁愿意和她交朋友啊,才不和傻子玩。”
“她爸妈肯定是看她是个傻子,所以才不要她的哩!”
“福利院可不负责你那么多,走走走!”
……
记忆逐渐远去,可依旧在睡梦中的齐湘满头大汗。
她本被养的白白胖胖的身体,在经历了奔波与搓磨之后,又变得骨瘦如柴,面色也失去所有血色,如同一张单薄的纸,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吹走。
齐沅守在她的身边,他稚嫩的眉眼笼罩着不符年纪的安静,南宫蘅坐在主位上,轻品一口美酒,“好了,别得寸进尺,你妹妹不是活着吗。”
……
“你必须明确的答应我。”
齐沅转过头,放下齐湘的手。
与南宫蘅对视,他平静而不平静。
“我齐沅什么都愿意做,你答应我的……我妹妹,必须好好的,她不能受任何委屈。”
“对啊,我答应你了啊,”南宫蘅轻蔑一笑,“我可是将她当小姐供着的,至于受不受委屈,你好像没有和我谈判的资格吧。”
寒光微凛,南宫蘅心中一惊,转头去摸腰间配剑,却空空如也。
心中震撼,她懊恼的看着举着她寒剑的齐沅。
怎么可能,只是丢给他一些东西自学,他就——
南宫蘅想起李寻芳的话,眉头一拧,玩心全无,下意识握起双拳。
齐沅将她的动作收入眼中,他垂眸侧转剑身,滑破掌心,鲜血顺着南宫蘅命剑滴落在地面。
她握紧的双拳一松,讶异的立在原地,“你……”
“齐沅自愿缔结剑契。”
齐沅向前走了几步,南宫蘅命剑剑身浑身闪烁起来,却并不同于寻常剑契的淡淡荧光色,而是跃动着浮动的暗金色。
南宫蘅收回剑,细细查探一番。
这剑契得对方心甘情愿取自身灵血浇筑剑身才能完成……也就是说,齐沅自愿成为了她的剑奴。
那便毫无后患了。
“小子,学东西很快。”
南宫蘅眯起眼睛,又觉得事情更有意思了。
“我会学的更快。”
齐沅抬起双眼,面色苍白如纸。
“说你聪明,还是蠢呢。”南宫蘅召回配剑,横放在掌心中端详。
“你既是我的剑奴,我就更没必要管你那妹妹了……不是么?”
齐沅听罢,冷笑一声,一字一句,不快不慢。
“她死我死,绝不犹豫。”
南宫蘅皱着眉头,与才及她腰腹的齐沅对视。
他的眼睛同那人一样,如曜石般乌黑漂亮。
此时此刻,南宫蘅仿佛真的能从他眼中读出几分决然。
他在明晃晃的警告她,要利用他,就必须好好供着齐湘。
南宫蘅心中莫名恼怒,不知是恼怒他的无礼,还是她的确需要齐沅的天资。
女人一掌将齐沅拍飞,齐沅重重的撞在墙壁上,又滑落跪坐在地,呕出一口鲜血。
“家主,王君召唤!”
南宫蘅拧紧眉头,心情很不美妙,但还是应了声,“备马,本王即刻去宫中。”
……
“阿姐,阿姐。”
郁明身着还未褪下的冕服,一张娃娃脸上露出焦急万分的表情,在南宫蘅眼里却显得更加夸张厌恶了。
“王上,臣在。”
南宫蘅敷衍的行了个礼,等候郁明的下一步动作。
用脚都能想到郁明这次急召的原因——南宫蘅心中冷笑,天不佑她纪国。代代君主昏庸无能,只知沉迷声乐美色,就这样的国家,能偏安一隅完全是吃着老本和代国无意征战。
而代王到底在顾及什么。
南宫蘅想着,思绪忽然被郁明打断。
“侍臣刚刚传信回来,代王根本就不接受侍臣面见,可除了美人,钱财什么的全都收下了,这代王是何意啊?”
“王上当初听信奸臣,一定要出兵时,可不是这样着急的。”
南宫蘅闲庭信步的喝了口茶,“要是代王心情不好想打回来,那我们就等死呗。”
她说话向来没轻没重。
“阿姐!”
郁明抿唇,表情像是要哭了一样。
“阿蘅姐姐,你不帮我的话,我就什么法子都没有了,以后阿明只听你的,好不好,好不好嘛……”
南宫蘅不吃他这一套,但还是放下茶杯回复,“放心吧,我手中已经有了代王的最大软肋。”
郁明瞬时瞪大了双眼,双手忍不住颤抖,面色惊恐。
“你、你!你把代王后给——”
南宫蘅忍无可忍,砰地捏碎了茶杯。
“王、上!”
郁明早就将旁人叫了出去,听着南宫蘅咬牙切齿的称呼,他一激灵,忍着惊恐乖乖的坐好了。
“君上,这件事情只能你知我知李寻芳知道,倘若让心怀不轨之人听去,想必我们纪国亡国之日就来了,王上能明白吗。”
“能,能……”
郁明故作深沉的点点头,“阿蘅姐姐,我绝对绝对,不会透露半分……不然的话,我知道我一定会死的!”
南宫蘅叹了口气,“代国强悍,代王英明又如何,阿弟……”
女人露出难以捉摸的表情来,郁明听见这年少时才有的称谓,一下子开心的笑了起来。
“阿姐。”
南宫蘅垂眸看着自己的佩剑,“他终归,耽误在情上。”
“也没有吧……”
郁明有些迷茫,“美人他都不要,后宫之中只有那位养尊处优的王后,连孩子都没一个,阿姐,你可不能再——”
南宫蘅忍无可忍,一巴掌扇他后脑勺,那丝丝温情荡然无存。
“嗷嗷,姐姐,姐姐,我说错了,我说错了,我记起王后是有子嗣的,不过不是丢了吗,丢了的也算吗?”
“你自己退位去皇陵吧,别逼我动手。”
南宫蘅朝他柔柔一笑。
郁明不明所以,委屈的揉了揉脑袋。
他倒是真的想去,可阿姐不愿意啊。
皇位本来就是阿姐的。
“那个孩子,在我们手里。”
在郁明万分惊讶的眼神中,南宫蘅扬起头。
进,可借齐沅天赋与血脉试试能否诛杀代王。
退,要真到了存亡时刻,她便不得不赌。
赌齐沅,在代国的地位。
哦不……是她在他心中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