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湘从噩梦中惊醒时，她以为她死了。
齐沅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拿起汗巾给她擦额间的冷汗。
“脖子要擦一擦，等下把衣服浸湿了，会生病的。”
齐湘呼吸有些急促，齐沅扶她起来，学着故人的样子，让她靠在自己的怀中。
“我……我……”
齐湘捂着头，眉毛拧紧，浑身颤抖着，她时而不可置信的抬起头看齐沅一眼，再痛苦的闭上眼睛，整个人一惊一乍，眼瞳有些虚散，心跳的剧烈。
“你怎么能下地狱，你怎么能下地狱……不行啊！”
齐沅将她轻柔的抱住，耐心的拍着她的后背轻哄。
“我们都活着，阿湘。”
“我死了，我早就该死了。”
“……”
齐沅轻靠在她额头，忽然平静道，“如果阿湘去死的话，齐沅就活不下去了。”
他说出口那一瞬，眼泪不争气的滚落在齐湘的脖颈，烫的齐湘心间震荡。
齐沅埋首，不愿意让她看见自己的脆弱，只将她抱的越来越紧，“你还有我，我也只有你，阿湘，不要抛弃我，好不好？”
“抛弃。”
齐湘侧头，虚弱地同他依偎在一起，“齐沅……哥哥。”
“哥哥。”
是……她是齐湘，是周雁的女儿，是奶奶的宝贝孙女。
是哥哥的掌中珍宝。
她是齐湘，湘，传说中楚地的生命之源。
“对不起……”
窗外月色溶溶，女孩哽咽，抓着他的衣襟无声垂泪，齐沅给她擦掉眼泪，为她哼起了熟悉的歌谣。
……
天下广袤，列国林立，其中代国独领风骚。
代，千年古国，鼎立北方，百姓安居乐业，第一百零七位君主兰临，当世第一高手，初即位，便亲临西北，以破竹之势收复荒界，扩展版图。
纪，偏安一隅，百年来占据淮水以南的地界，靠着笼络周边小国常常与代国叫嚣，但连连被逼至湘水以南。
除纪国以外，还有景、梁等国，但与代国相比，无一能相抗。
“1045年，代王西征，王后镇守王城，于第二年的春天生下一个小王子，传说代王在军帐中大喜而泣，当下立下王旨，立他为太子。”
“这个太子，没有名字？”
齐湘凑到齐沅眼前，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疑惑的问道。
“故事要慢慢讲，也要慢慢听。”
齐沅无奈一笑，伸出手指，轻抵她的眉心，“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
少年合上书，齐湘知他不欲再讲这个故事，撇撇嘴，满不在乎的说道，“烫我也要吃，只要我想。”
说罢，她蛮横的昂起脑袋，十几岁的少女，亭亭玉立如初绽放的夏日粉荷，明媚大方。
齐沅已经走到了她的书桌前，给她收拾一天下来弄乱的桌面，整理自己手抄的书籍和到处乱放的笔，“很晚了，阿湘，早些睡。”
齐湘早就如尾泥鳅一样趴在被窝里去了，闻言探出脑袋，吐槽道，“原来哥哥也知道晚啊，一天天的不见人。”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直至闷在被子里听不见。
齐沅自小耳力过人，自然是听见了。
他轻笑，整理好她的桌面，又去给她收柜子叠刚收进来的衣裳，齐湘一向不准别人碰她的东西，除了齐沅。
“哥哥今天就不陪你睡了，阿湘。”
他一边有意无意的说着，一边弯下腰，捡起刚发现的掉落在地的九连环。
空气忽然安静一瞬，齐湘沉默的从被子里坐起，乌黑柔顺的长发披散在她的双肩处。
“不行。”
她生气时就显而易见的冷下脸，连带着说话的语气都像沾了冰渣子。
齐沅将九连环放在原处，少年清隽的眉眼掩盖在烛光中，看不清楚。
“阿湘长大了，这样不合礼仪。”
“不行。”齐湘跳下床，光着脚踩在软垫上，“我说不行。”
她声音又带了一些委屈，“是榻小了吗，我明天就换……你要去哪？”
齐沅看着她光着的脚，皱了皱眉，“夜深寒气重，不要光着脚，上去。”
他带了一些严肃，但依旧没有什么杀伤力。
齐湘垂下脑袋，乖乖的坐上床，齐沅摸摸她的脑袋，“阿湘，总有……”
齐湘没让他说完，沉默的侧过头去，果不其然，他咬住舌尖，止住话，纤长的睫毛轻轻一颤。
“算了。”
她就这样什么也不做，垂着脑袋不说话，就已经够让他无条件妥协。
齐沅轻叹，“算了，我开玩笑的，阿湘。”
齐湘低着隐没的脸庞上顿时出现一抹狡黠的笑。
“那晚安啦哥哥！”
她心满意足的睡在枕头上，将铺盖平整的盖在身上。
齐沅一笑，拍拍她的脑袋，“晚安。”
说罢替她合上床帘，轻声走到屏风后换下衣裳，躺在离床不远处的一张榻上。
榻很宽敞，是齐湘特意自己做的，她总能做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齐沅躺在榻上，看窗外又是一年绽放的梨花，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洁白，没一会便睡着了。
……
夜色浓浓，鹧鸪也不再啼鸣。
齐湘轻手轻脚的从被窝里爬出来，从纱帘中探出脑袋，细细端详屏风后少年的投影。
看了很久，他纹丝不动。
齐湘再熟练的竖起耳朵听——很好，睡着了。
少女拉开纱缦，蹑手蹑脚的走到齐沅的榻前，齐沅闭着眼睛，双手交叠放在腹部，墨黑的长发安静的躺在颈侧，月色下，少年容颜清冷精致，气质清矜。
齐湘支着下巴端详片刻，发觉他比昨天又好看了一点——齐沅从小就好看。
她抿唇，坐在他的榻边，想了想，还是伸手拉开了齐沅的寝衣。
果不其然，锁骨下赫然横亘着几道交错的鞭伤，虽未能窥见全貌，却也能见伤势严重，齐湘垂眸，手中动作情不自禁的放缓。
一只冷冷的手轻覆住她温热的手指。
齐沅睁开眼，少年微微侧首，抬起另一只手，捻起齐湘垂落在他胸前的长发。
“阿湘，很晚了。”
他的声音像是清冽的泉水，悦耳动听，齐湘哼了一声，轻靠在他心口，“你又瞒着我，明明我都知道。”
“我没有瞒着阿湘……而且并不疼。”
齐沅笑起来时便少了那几分清冷，转而温柔的令人如沐春风。
……
“我疼。”
她声音闷闷的，乌黑的眼睛睁着，院子安静的仿佛能听见两人的心跳声。
齐沅的手顿在半空之中，又轻轻落下。
齐湘起身，捧住他的左手，让自己整张脸睡在他的掌心中。
她很喜欢与齐沅的身体接触，每每身上沾染他的味道时，齐湘便会感到格外安心。
“哥哥，我疼。”
齐湘语气有些嗔怒，掐住他的指腹，齐沅垂眸，按住她的发顶，“嗯……阿湘，我会少受伤的。”
两人心知肚明，她睡在他的掌心中，不说话了。
……
窗外的梨花盛开着，即使在无人欣赏的黑夜。
春夜带着丝丝缕缕的寒气，齐湘闭上眼睛，缩进他的怀抱中去，像小时候那样。
齐沅便侧躺着，与齐湘面对着面，齐湘眨眨眼，一双清澈的杏眼中充盈着月光。
“不要小瞧我，明天试试我的药膏，好不好？”
齐湘又朝他靠近几分。
齐沅拍着少女的后背哄她睡觉，轻声应好。
齐湘心满意足，她再挪近了一点，齐沅任她行动，将被褥翻转过来，全部盖在她的身上。
“睡吧，阿湘。”
……
等她彻底睡着了，齐沅从她身旁坐起下榻，少年俯身将齐湘抱起，单手撩开纱幔，将人连带着被子放在床上。
“哥哥……”
齐湘睡梦中呓语，手从被褥中挥出，齐沅按住她温热的手，放回榻上，可齐湘反抓住却不愿意放手了。
“哥哥……”
少年听着她清浅的呓语，跪坐在床边，任她握着自己的手。
太阳透过窗爬了进来，齐湘揉揉眼，下意识看向小榻。
齐沅依旧如往常一样，清早就不见了人影。
“墨书，进来。”齐湘收回目光，一把撩开纱幔，光着脚随意踩在软垫上，披散的长发轻轻扬起，少女面色懒散冷然，一副不太好接近的模样。
屋门打开，进来的却不是墨书。
她挑眉打量面前这个丫鬟，静待她说话。
“奴婢云白，墨书告假回乡探亲，家主派奴婢来服侍齐小姐。”
齐湘长着一双显得她格外甜美娇俏的杏眼，但齐湘的眼睛却常常犀利着，她乎的站起身，云白早已在梨乡小院这个最不吃香的小圈子里听闻这“不知哪门子大小姐”的残暴故事，她这冷不丁的一站，云白下意识抖了一下。
齐湘觉得好笑，走近一步反问，“怕我？”
“不，不，奴婢不敢。”
齐湘听罢，轻扯唇角，“我不喜欢云字，能改几天名字吗？”
她酷爱变脸，前一秒还冷傲不可接近，这一秒就能眨着她那双眼睛笑嘻嘻的询问着。
云白一哆嗦，行礼道，“奴婢领命。”
“多谢。”
她一挑眉，转眼坐在了洗漱台前。
……
“怎么样，怎么样？”
梨乡小院的下人们簇拥着云白，这个院子本就没什么人来，故而只有这几个打杂的小丫头聚在一起。
云白脸色苍白，闻言摇了摇头。
“还真是，没小姐命，却好大一副小姐架子。”
她扬起手臂，神色夸张。
“可不是，咱也不知道，家主为什么要将她这样供着。”
另一个小丫头不满意的努努嘴，掐酸道。
“吓人，长得俏生生的一个姑娘，眼神那样吓人！”
云白故意向小姐妹们瞪着眼睛，像是在模仿齐湘的神情。
几个小姐妹齐拍胸口，互相诉说苦水。
“我去过我去过，她屋子里那桌角什么的也要包软垫，公主都不比她金贵呢。”
“就是就是，真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呀。”
在她们身后，齐湘捧着一束刚刚折下的梨花枝，她单单穿着一条淡粉色的长裙，浅碧色的披肩斜披在身上，质地并不上乘，甚至同几个丫鬟的衣裳大差不差，挽着个双丫髻，扎着两条粉色的发带。
果真是好一个俏生生的少女。
“奴婢知错！”
“奴婢知错！”
“奴婢知错！”
几人顿时生出虚汗，齐刷刷跪在在地砖上，额头贴着地面抬不起来，像是有千钧般重。
这“大小姐”走路没声啊……
齐湘一笑，自顾自的捧着梨花观赏轻嗅。
“好端端的。”她理了理怀中的花枝，忽然歪着脑袋，“可以麻烦让一下路吗？”
几人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纷纷起身，垂头侧立。
齐湘脸色一垮，她径直走到几人面前，措不及防的扬起手，花枝掉了也不在乎。
“可我没原谅你们啊。”
云白捂着脸，面色羞红，却敢怒不敢言。
齐湘挥挥手，又继续下一个。
打完一轮下来，齐湘将怀中的梨花枝丢在路上，一边心疼的摸着自己的手，一边撇嘴不满的说道，“都怪你们，我要重新采花了。”
她可是不会有错的。
齐沅说的——在齐沅第一次说出这句话时，齐湘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让她们给你采更好的，不就是了？”
南宫蘅拍拍手，从拱门后踱步而出，玩味般笑道。
齐湘早就察觉到拱门后的南宫蘅。
她随之一笑，神色满不在乎，“她们的东西，我不要。”
“这脾气还蛮像我的哟。”
南宫蘅挥着手中的小鞭子，齐湘微微眯起眼睛。
“是么。”她上前一步，“那真是齐湘的荣幸。”
南宫蘅抬眼，伸手抵住少女的眉心，“靠这么近，就不像你了。”
齐湘无所谓的耸耸肩，“家主怕齐湘？”
南宫蘅无语冷笑，“你倒还没那个胆子。”
齐湘点点头，“那是……家主，齐湘最怕死了。”
她声音甜美，整个人含苞待放般生机勃勃，与五六岁那会截然不同。
南宫蘅对她这副模样这个性子恨的牙痒痒，偏偏起了誓，自己还真动不了她。
“滚回去。”她推开齐湘。
齐湘皱眉，耸了耸被她推开碰到的那只手臂，表情可怜兮兮，“走就走，家主说话这么冲干什么。小白呀，咱们，回去吧……”
她拖长尾音，转身拍了拍云白的肩膀，云白身体一抖，腿脚下意识发软。
“怎么？”
齐湘眨着一双杏眼，无辜反问。
“没、没，奴婢遵命。”
“那就好，我还以为你怕我、哦不，怕死呢！”
“齐湘！”
南宫蘅恼怒不已，自己吃饱了撑的来这看她做什么！一个死丫头片子，能有什么动静。
“家主，那齐湘告退了。”
她笑意盈盈，南宫蘅差点摔了鞭子。
少女背身，眉目顿时冷淡，云白一看，更是不敢抬头。
小院中梨花融融，齐湘回想起一些东西。
“南宫家主……”
她忽然一笑，有些森然，吓得云白几近昏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