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师父的姐姐?”牧溪恍然从隐白的眉眼中找到了一丝断墨的影子,愈发心虚,推开范衡直面隐白道,“师父当时为何离开桃夭城?明明可以跟你一起享受纸醉金迷的生活……师父在洛阳一直以男子身份示人,想必也是对外界风俗相当不习惯,为什么一直不回故乡?”这里的生活比起玄鸮堂杀手生涯实在好上太多,他实在想不通断墨为什么非要伪装成男子当个见不得光的杀手。
隐白嘴角浮现出一抹嘲讽的笑容,“为了寻找一份答案,小墨一直不理解我为什么对这些男子这么残酷,同样是人,为什么要将他们视为玩具和货物……看到桃夭城产妇溺毙男婴时小墨彻底跟我闹翻,她想找到能够让桃夭城男女之间平等相处的方式,便逃离了桃夭城,我找了她这么多年,没想到……”
不会有答案的,牧溪暗道,不然师父早就回桃夭城证明自己的正确了,师父在不属于自己的世界彷徨,所以才会行事古怪又残忍,最后喜欢上的也是同样苦苦寻求女子救赎之道的水月。
说来也是讽刺,生时满手鲜血的杀手最后却死于最单纯的爱恋,牧溪忽然从断墨的尸体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断墨尸首在哪里?”隐白刀刃中飞出一根毒针直向牧溪射去,被范衡挥袖挡下。
范衡突然暴起,径直夺下隐白的刀抵在她脖子上,“断墨跟她心爱之人葬在一起,怎么?城主想出去把她接回来吗?”隐白武功很高,但并不足以构成威胁,范衡确认隐白再也没有暗算机会后手中的刀放松了些许。
“难道我只能得到一枚玉佩吗?”隐白心如刀割,不顾森白的利刃,声音尖利喊道,“那可是我妹妹啊!”
“我们只是来送东西顺便确认断墨身份的,你现在没有讨价还价的筹码,”范衡冷漠地强调着,“你的桃夭城,虽然美丽,但也脆弱,毁了这里,只需要一封告发信和一位引路人。你不会以为我没有颠覆这里的手段吧?”
隐白被范衡肆无忌惮释放的杀气压的几乎无法动弹,也明白了一招不慎,桃夭城真的会毁在她手上,可久居上位的她又怎能甘心陷入这般任人宰割的窝囊境地?
“我需要真相!”隐白使尽浑身解数终于挥动手臂抓住范衡衣袖,“不然我死也不会瞑目的!”汗水打湿了隐白额前的碎发,隐白浑然不知地紧紧盯着范衡。
“阿牧……”范衡小心询问着,“我们该不该现在离开?”
牧溪走到范衡身边,范衡小心地控制着周身的气息,但仍然让牧溪打了个寒战。
“我认识断墨师父的时候她就已经是玄鸮堂鸩羽的首领了……”牧溪不再隐瞒,将他所知道关于断墨的一切都告诉了隐白。
在杀手界,断墨算得上是个尽职尽责的师父,他的武功底子几乎全部由断墨一手教授,而且断墨告诉了他很多杀手间约定俗成的规则,授业恩师当之无愧,哪怕当年在飞雪林,师父也不曾真正动过杀心,隐白是断墨的姐姐,他完全没有隐瞒的必要。
“所以……小墨为了保护那个烂男人,居然甘心牺牲自己?”隐白不可置信的睁大双眼,男人这东西一直都是可有可无的宠物,断墨怎么回事,在外边时间长了也被那些混账洗脑了?
“就跟你愿意为了桃夭城祭出你自己的命一样。”范衡收起刀刃回答道,牺牲的理由很多,为爱恨,为名利,飞蛾扑火,多令人动容的献祭,连被火焚烧后的残骸都显得那么壮烈。
不过,残骸只是残骸而已。虚无再次侵占了范衡的心脏。
不,一定还有些什么的,亦或者,就算最后回归虚无,他也不会后悔变成残骸,无所谓高尚与卑劣,执念罢了,他就是执念本身。
隐白点了点头,每个人追寻的东西不同,最后也不过是求仁得仁,路是断墨自己选的,她没有找到答案,却找到了值得自己献出生命的东西。
“我还是不理解,”隐白落落大方坐回了属于自己的宝座,“在我眼中,他们不过就是可有可无的消遣罢了,作为城主,我值得我付出一切的只有桃夭城。”
“所以可以告诉我们该怎么离开这里吗?”范衡收起了敌意,隐白无法理解断墨,这是好事,情感是交易最大的绊脚石。
隐白目光明灭不定地把玩着刻印着桃花的玉佩,“我不能让知道桃夭城存在的外人离开这里。”
“桃夭城并不存在,”牧溪从善如流改口道,“我跟公子不过是迷失在山林中一段时间。”这里虽然荒唐,但外边的世界也不见得有多合理,不过是权力的错位使得男女两方尊卑颠倒而已,城主对于可能存在威胁的男子采用雷霆手段,对于温顺无害的则充当取乐和繁衍工具,这确实罔顾人伦了些,但跟他牧溪有什么关系,他可不是什么悲天悯人的大侠,要是连恩师的故乡都保不住,他怎配挥动那把承袭自断墨的雁翎刀?
隐白单手撑着下巴看对范衡道,“我信牧溪,但我不信你,你简直是个烫手山芋,杀不了,却也留不得。”隐白几乎可以肯定,范衡绝对不会像牧溪那样信守承诺,虽然他不会将桃夭城的存在捅出去,但他肯定会将磷姐她们的手段广而告之,以后想要带回些好货怕不会那么容易了。
“城主,你该庆幸磷姐她们抓的是我,”范衡冷笑道,“如今的江湖伪装高手比你想象的还要多,再失手一次,下一个烫手山芋可不会像我这样只会轻飘飘地用桃夭城的存亡当筹码了,你很清楚这筹码有多廉价。”隐白的武功恐怕只比断墨略高一筹,能够护住桃夭城,全靠桃夭城位置足够隐秘,加之出来行动的磷姐她们足够警惕,饶是如此,还是有今天这样翻车的时候,下次谁也不敢保证桃夭城会不会真的遭受灭顶之灾。
隐白咬牙切齿回敬道:“你不会真以为我没有跟你玉石俱焚的手段吧,我们都犯不着将对方都往死路上逼。”
范衡不答,隐白从宝座上起身径直走向范衡,“你阻止不了人心爱慕虚荣和追名逐利的脚步,锦绣楼永远不会缺少秘师,不过就是以后行事更加小心罢了,牧溪都答应了,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告诉我离开的办法。”范衡再次施压,“这是你保住桃夭城的唯一选择,不妨告诉你,我跟你作对不是因为我有多可怜这里的秘师,而是你想伤我的阿牧,我这种人是不可能生出拯救世人于泥淖的心思的,我纯粹只是想报复你朝阿牧发射暗器而已。”
“他是你情人?”隐白忽然明白了范衡刚才为什么那般暴戾,那是由可怕的独占欲和贪心构筑成的巨大阴影。
范衡不答,只是静静等待隐白的回答,隐白叹了口气,还是带着范衡和牧溪离开了灼华宫,灼华宫的守卫们看到城主自然不会阻拦,出宫后,隐白将准备好的斗笠给了二人,接着驾着驴车往更加繁茂的森林驶去。
“这里是不归林,寻常人进来绝对会迷路,然后死在林中,”隐白解释道,“因为林中草木会散发出奇特的瘴气令人失去方向感,只有特定之人比如历任城主和出去搜寻秘师的长老才有法子抵抗瘴气。”
范衡深呼吸了几口气,没有任何奇怪的味道,但他恍然察觉到关于之前经过草木形态的印象变得模糊起来,这应该就是瘴气的效果。
“你怎么不怕我将你们扔在这儿自生自灭?”隐白挑衅道。
“我逃不开这座森林,你也逃不开我的掌心。”范衡胸有成竹道。
隐白沉默下来,继续驾驶着驴车行驶在山林,范衡的话语却变得多了起来,开始问起灼华宫那位执着于让男人生孩子的疯子。
“已经进展到可以在肚子里种下黄豆大小的胚胎了,但雄性生物没有胞宫,胎种养不大。”隐白陷入了苦恼,“只要能让男人生孩子,桃夭城的女人们就能避免身为女子最大的苦楚了,那才不罔历任城主的苦心。”
“或许可以在腹中模拟胞宫的环境,”范衡建议道,“关键在于怎么复刻脐带和羊水,有了这两样胎儿的长成才会顺利一些。”
“她们正在研究这个,”隐白解释道,“几百年了,进展微乎其微,光是羊水成分的调制就难如登天,再加上实验品短缺,只能慢慢来了。”
牧溪越来越觉得面前二人讨论的方向在癫狂的道路上一去不返,不禁轻咳一声道:“或许我们可以现在动物身上试一下,桃夭城男子这么草率浪费掉会不会太暴殄天物了?”
隐白有些好笑地回答牧溪,“我们一开始用的就是雄性动物,你听谁说用活人了?那不过是用来吓唬那些不听话的秘师罢了。”那些男子就算再没用,也不至于被用来当渺茫理想的实验消耗品。
“你们的恐吓还真是效果卓著。”范衡想起爱神恐惧的表情,隐白的话半真半假,不过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就算她们真的研究出让男性生子的办法,也无法掀翻这个女子本就弱势的世界。
在隐白的带领下,范衡和牧溪在太阳落山来到了不归林边缘,范衡闻到熟悉的青蒿气息,他已经知道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了。
“以后多代我看看小墨,”临别之际,隐白哽咽道,“她喜欢名叫桃花笑的米酿,或许这么多年她不喜欢了……告诉她我已经完全不介意她当年任性离城,桃夭城一切都好,人生苦短,若断墨不曾改变初心,隐白也永不会改。”
“我会的,”牧溪郑重承诺道,“师父经常去洛阳酒铺买桃花酿,她的口味没有变,只是为什么您不亲自去看看?”
隐白已经踏上归途,回头时表情又恢复了城主的沉静,“城主永世不得离开桃夭城,这是祖辈传下来的规矩,我能再次听到小墨的消息就已经够幸运了……牧溪,你是断墨的弟子,同时也是我的仇人。留你一命,不过是看在你能照顾小墨身后事的利用价值罢了。你当了这么久的杀手应该也能看清楚了,守护比杀戮难得多,别再让断墨的事情重演。”
隐白的身影消失在不归林深处,夕阳的余晖洒在林间的缝隙处,将生者的影子分割的支离破碎。
“公子,该回去了。”牧溪牵起了范衡的手,掌心微凉的温度忽然莫名激起牧溪的恐慌。
“为什么……”牧溪惶惑地将范衡推倒在枯叶间,“我总是护不住自己想护的人?姐姐,母亲,师父,还有你……范衡,我知道你以前用过极端手段精进身手,教我该怎么做!”原因只有一个,正是因为他不够强,才会屡屡受挫,如果是范衡的话,一定有办法保全她们的性命!
范衡直面牧溪眼底的疯狂,说出来的话却让牧溪如坠冰窖。“太迟了,你现在身法已经固化,而且,你没必要将自己逼到那般地步,阿牧,一个人武功再登峰造极也左右不了无常的命运,必要自如游走在理智和疯魔之间从容进退才可在危急时刻求取一线生机,你可以疯魔,但你一定要知道你因何疯魔,抑或是你可能会付出的难以承受的代价。权衡利弊,不愧于你的心就好。”
牧溪怅然松开了范衡的手臂,“如果是你的话,飞雪林中会用什么手段保住断墨的命?”
“为什么要保断墨?我肯定会杀了断墨和花琼,因为我没有资格代替受牵连丧命的夜枭们原谅这个该死的背叛者,”范衡意识到牧溪眉眼中的失落,话锋一转道,“授业恩师的话……或许我会心软囚禁他们一辈子,让他们当个反例,受尽玄鸮堂夜枭的折磨和唾骂。可是牧溪,你当时不就是因为断墨杀了同伴才没有放过她吗?我们都是同类,哪怕事后追悔莫及,当下做出的抉择却都是一样的。”
范衡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道:“你要是当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断墨离开,以后想到死在断墨手上的夜枭们就不会后悔吗?当牺牲者出现,注定会陷入无法两全的僵局,断墨的背叛明显威胁更大,阿牧,你没有做错。”牧溪陷入迷茫不过是因为看到隐白和她治下的桃夭城没有经受住巨大的冲击罢了,站在玄鸮堂的立场,牧溪做的所有一切都无可指摘。
“可我不想再像这次一样苦苦寻觅你的踪迹,一想到你被人拐去了我根本不知道的地方,我这里简直就要炸开。”牧溪指着自己心脏的位置强调道。
牧溪难得展现出粘人的一面,成功取悦到了范衡。“我不是沿途给你留了信号了吗,”范衡支起身子与牧溪耳鬓厮磨,“要不找根铁链把我栓你腰上?”
“你比较适合一张闪闪发亮的囚笼,”牧溪深吸一口气道,“蜷缩在一角等待猎手的欣赏和亵玩。”
范衡忽然意识到牧溪脑海中的的场景确实玩得挺花的,不过蜷缩在囚笼一角的猎物反客为主的可能实在太大了,那是他和牧溪共同的囚笼。范衡指尖轻触牧溪双唇,“若我在这时候吻上去,算不算自投罗网,我精明的猎手?”
牧溪终于按捺不住,再次将范衡推倒,猎手需要一场幕天席地的狎昵,范衡也乐得表现出任人宰割的猎物之态,枯叶在身下簌簌地碎裂。当猎手坠入色欲的陷阱,再温柔似水的猎物也会露出獠牙。
“我们确实该离开了。”范衡若无其事地拢上牧溪的衣襟,不再看里边令人心跳加速的吻痕,他失控了。
“这是你第一次留下这么明显的痕迹。”牧溪隔着衣服摸着还在隐隐作痛的地方道,范衡以前不管再怎么狂热也不会像今天这般情迷,看来幕天席地的环境或多或少都会助长人的野性。
范衡有些心虚地转过身去,“爱意的深浅并不表达在痕迹上,若你不喜欢,以后我不会再这么粗暴。”
“那为什么情人间总是执着于相互刻下对方的烙印呢?”牧溪反问道,就像在逐流聚会中杀手们互相较劲着刻印色泽的深浅,疼痛是爱欲的负载,他没有不喜欢的理由。
“我已经刻下比吻痕更深的烙印了,”范衡点了点牧溪的心口,“在你这里,记忆可比流于肌肤的痕迹可靠多了,你已经逃不掉了。”
“我从没想过要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