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鸿胪寺下辖那海域所的副所长贺赖士梡，这几月来却是心焦如焚，寝食难安。他所忧者，非是京中风波，而是万里之外，我大辽南疆之邻国——趾国的异动。
想那趾国，本是我大辽南方近来较为恭顺的一个，两国通商往来，素来和睦。然自去年冬末以来，贺赖士梡便陆续收到海域所派驻趾国探事处传回的密报，称趾国国内政局不稳，似有排外之风暗起，其朝廷竟悄然封锁了与我大辽接壤的数处陆路关隘！初时，贺赖士梡只当是其国内部事务，未敢遽断。然开春之后，密报接踵而至，竟称趾国连海上边境亦在陆续加强盘查，我大辽商船出入日益艰难，几近阻绝！
这一下，贺赖士梡再也坐不住了！他深知，两国交兵，尚有缓冲，可这般无声无息地封锁边境，往往是更大风波的前兆！尤其坏的是，我大辽历来有不少商贾、买办侨居趾国各处港口城镇，以营商贸，人数亦有千余之众。如今趾国政局不明，排外之风又起，边境一锁，这些远在异国他乡的辽国侨民，岂非如同瓮中之鳖，旦夕祸福，实难预料！
他心急如焚，立刻将此事整理成文，欲向顶头上司，鸿胪寺卿壹斗眷宏大人禀报。谁知，竟是求见无门！他一连数日，或亲自登门，或遣人投帖，那壹斗眷宏的府邸却总是大门紧闭。好容易让门房通传进去，回话也只是淡淡一句：“寺卿大人近日公务冗杂，或是在宫中行走，或是正与部院诸公议事，无暇他顾，贺赖所长若无十万火急之事，改日再来罢。”
贺赖士梡无法，只得将那密报暂时压下。谁知这一等，竟是杳无音信。他心下愈发焦急，又接连求见数次，皆被以各种理由拒之门外。初时他还只当壹斗眷大人确是繁忙，可日子一久，他便品出些不对味来。暗忖道：“莫不是寺卿大人对下官有何不满？或是……这趾国之事，另有隐情，大人不欲我插手？”
眼看他手中的密报一日紧似一日，言及趾国国内偶有骚乱，甚至已出现针对辽国商铺的滋扰事件，贺赖士梡再也按捺不住。他深知，此事若再耽搁，只怕要酿成大祸！壹斗眷寺卿那里既然走不通，便只能另寻他途了！
他思来想去，忽然想起一人——那便是前任鸿胪寺卿、如今已半赋闲的中极殿大学士卜享硕、礼和台首座老大人。卜老大人虽已不在其位，然其门生故旧遍布朝野，且素以刚正敢言著称，在首辅大人面前亦能说得上几句话。贺赖士梡心想，事到如今，也只好病急乱投医，去求教这位老大人了。
打定主意，他便备了些薄礼，悄然来到卜享硕府上拜谒。那卜老大人听闻是贺赖士梡求见，倒也并未推辞，请他入内奉茶。
贺赖士梡见了卜老大人，行礼落座之后，也不敢多作寒暄，便将趾国近来的异动、边境封锁以及侨民安危等事，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地禀报了一遍，言辞恳切，忧心忡忡。末了，他更是长揖不起，恳求道：“老大人，下官人微言轻，求见壹斗眷寺卿数月而不得，眼看情势危急，实是别无他法，万望老大人念及千余侨民身家性命，能向朝廷代为陈情一二，下官感激不尽！”
卜享硕静静听完，他那双饱经世事的眼睛微微眯起，手指在扶手上轻轻叩击着。半晌，他才缓缓开口道：“士梡，你所言之事，老夫亦略有耳闻。只是……边境之事，向来敏感，尤其那趾国，地处南疆要冲，其国情复杂，与我朝关系微妙。壹斗眷大人他……或许有他自己的考量，也未可知。”
贺赖士梡急道：“老大人，下官知晓此事棘手。然侨民安危，迫在眉睫！若再迟疑，只怕……”
卜享硕摆了摆手，止住他的话，沉吟道：“此事确不可小觑。这样吧，老夫明日入馆，面见首辅大人，将你所虑之事，代为转达。至于首辅大人如何决断，便非老夫所能预料了。”
贺赖士梡闻言，感激涕零，连连叩谢。
次日，卜享硕果然依言，入四方馆面见野利首辅。他将贺赖士梡所禀之事，拣选紧要之处，婉转陈述了一遍，只说是听闻南疆似有异动，恐波及侨民，请首辅大人明察。
野利首辅听了，面上不动声色，只淡淡道：“卜老费心了。南疆之事，自有岭表都护府料理。不过，卜老既有此虑，本官着人去信，让他们详查报来便是。”语气之中，似并未将此事看得太过紧急。
卜享硕见状，心下微沉，却也不好多言，只得告退。
谁知，这都护府的查报，竟也如石沉大海，一连半月，杳无音信。其间，贺赖士梡又接连收到数封来自趾国的加急密报，言辞愈发急切，称趾国境内排外浪潮已起，民情汹汹，官府亦暗中纵容，已有多家辽国商铺被打砸，更有零星辽人失踪！他拿着这滚烫的密报，再次奔赴卜府。
卜享硕见了密报，亦是大惊失色！暗道：“坏了！此事怕是已不可收拾！”他不敢再怠慢，立刻亲自修书，以八百里加急送往岭表都护府，一面严令其火速查明真相，一面力陈利害，即速着人留心整备车马行装，打点妥当，随时预备安顿侨民，断不可稍有懈怠！
这一次，岭表都护府的回报倒是快了，却也证实了最坏的猜测：趾国局势已然失控！各地暴乱频发，官府自顾不暇，甚至有军士参与其中！暴民打着“清逐外夷”的旗号，四处劫掠辽国商铺侨民，手段残忍，已有数十名辽人遇害！
“必须立刻撤侨！”贺赖士梡看着那血淋淋的回报，双目赤红，对着卜享硕嘶声道，“老大人！再晚一步，千余同胞将尽丧于彼邦啊！”
卜享硕亦是心急如焚，当即再发加急快报，命岭表都护府不惜一切代价，动用所有可用舟船，火速前往趾国各港口，强行撤离侨民！
然而，军令传递，舟船调集，终究是慢了一步。当岭表都护府的船队抵达趾国最大港口马蹄港时，港口已是一片火海！暴民与乱兵如同疯了一般，四处烧杀抢掠，辽国侨民聚居之地更是首当其冲，早已是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都护府将士奋力杀散乱民，冲入港区，四处搜救幸存者。最终，历经数日苦战与搜寻，从各处港口勉强救出了八百余名幸存者，且个个惊魂未定，身无长物。至于那些未能逃出的，以及他们世代积累的万贯家财、商铺货物，早已尽数化为乌有，被洗劫一空！
消息传回京城，朝野震动！野利首辅闻报大怒，立刻召集卜享硕、壹斗眷宏、贺赖士梡等人至四方馆质询。
“混账！”野利首辅将那份写满死伤数字的塘报狠狠摔在地上，须发戟张，“千余百姓，竟只救回八百！国帑损失更是不计其数！此事缘何至此？！为何不早报？！为何不早作应对？！”他目光如电，扫过堂下诸人。
卜享硕面色沉重，躬身道：“回禀首辅大人，此事……鸿胪寺海域所副所长贺赖士梡，其实早有察觉，并曾多次示警……”
野利首辅目光转向贺赖士梡：“贺赖所长，你且说！”
贺赖士梡心头一横，上前一步，悲声道：“回禀首辅大人！下官……下官早在两个多月前，便已察觉趾国异动，并收到其封锁边境之密报！下官深知事关重大，曾多次前往鸿胪寺求见壹斗眷寺卿，欲将此情禀报！然……然壹斗眷大人或是‘公务繁忙’，或是‘宫中行走’，竟一次也未能得见！下官……下官有负侨民所托，罪该万死！”他说着，竟是泪流满面。
“壹斗眷宏！”野利首辅猛地转向一旁脸色铁青的壹斗眷宏，“可有此事？！”
壹斗眷宏如何能认？他冷哼一声，上前一步，对着贺赖士梡斥道：“一派胡言！本官何时拒见于你？分明是你自己畏惧生事，不敢及时上报，如今出了大乱子，倒想将脏水泼到本官头上不成？！”他又转向首辅，躬身道，“首辅大人明鉴！此人定是因未能妥善处置藩属事务，心虚之下，才编造此等谎言，欲盖弥彰！”
“你……”贺赖士梡气得浑身发抖，正欲辩解。
一旁的卜享硕却及时开口解围道：“首辅大人息怒，壹斗眷大人也稍安。此事的前因后果，容老朽说句公道话。”他缓缓道，“贺赖所长求见壹斗眷大人无门，确有其事。他忧心如焚，转而求助于老朽，亦是事实。老朽将此事初报首辅大人时，或许言语尚有不详，致使未能引起足够重视，此乃老朽之过。然则，幸得贺赖所长终将此事报与上闻，老朽亦得以及时催促岭表都护府预作准备，方能在最后关头，冒死救回这八百余条性命！倘若连这最后一步也无，只怕后果更是不堪设想！如今惨祸已成，追究谁的过错已是其次，如何安抚侨民，如何向趾国问罪，才是当务之急啊！”
卜享硕这番言语，情理具在，既斥明壹斗眷宏之失，又开脱自身与贺赖士梡之责，且将论点引向后续处断。
野利首辅听了，脸色稍缓。他何尝不知这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壹斗眷宏的心思，他岂能不明白？只是眼下并非深究之时。他看了看涕泪横流的贺赖士梡，又看了看从容不迫的卜享硕，最后目光落在壹斗眷宏身上，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只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却没再多说什么。
他沉声道：“卜老所言有理。此次撤侨，卜老与贺赖所长临危决断，亦算有功。着吏部记档。”随即又厉声道，“传令兵部与鸿胪寺，即刻拟定对趾国问罪之国书！令岭表都护府严阵以待！此事，断不能就此善罢甘休！”
这一场朝堂风波，虽一时稍息，然壹斗眷宏与贺赖士梡之睚眦之怨，野利首辅心存不满，无辜侨民之血泪，皆化作暗流，汹涌潜行于这朝堂平静表象之下。
且说那前任瀛郡牧霍留冰，自京中觐见陛下与首辅之后，原计划是略作停留便要返回瀛郡。不想却被首辅大人一番盛情挽留，又特意指派了那位风姿绰约的董鄂帆作陪。这一留，竟是半月光景都过去了。
这半月里，董鄂帆确是尽心尽意。她引着霍留冰游遍了京中名胜，或泛舟于太液池赏花，或登临离山览古都风貌，或流连于窑制厂品鉴古玩字画。二人言谈之间，董鄂帆总能旁征博引，妙语解颐，既不显谄媚，又处处透着对这位瀛郡老臣的敬重与仰慕，让霍留冰这位久历宦海的老者，也颇感舒心惬意。
只是，霍留冰毕竟年事已高，精力不济，几番游玩下来，便也觉出几分疲累。董鄂帆察言观色，便不再强求外出，只每日里过府问安，陪着霍老大人在下榻的馆舍中品茗、弈棋、谈论些瀛洲风土人情。
这董鄂帆本就生得杏眼桃腮，仪态万方，又是有意亲近，言语间更是温柔体贴，关怀备至。霍留冰一介老者，虽也曾阅尽千帆，然面对这般红袖添香、软语温存的光景，心中那份久已沉寂的涟漪，竟也不免被悄然拨动了。尤其是董鄂帆，时常在他面前流露出对其当年治瀛功绩的无限景仰，言道：“霍老大人当年在瀛郡，励精图治，开海通商，百姓安居，至今瀛洲父老提及，无不感念……”这番话语，恰恰说到了霍留冰的心坎里，让他倍感熨帖。
日子一久，二人相处渐无拘束。某日晚间，二人对弈之后，董鄂帆亲自为霍留冰奉上一盏安神香茗。灯影之下，只见她云鬓微松，星眸流盼，薄施脂粉的脸颊在暖黄的灯光下更显得莹润生辉，身上那件水绿色绣暗纹的褙子，衬得她身段窈窕，暗香浮动。她将茶盏递到霍留冰手中时，指尖似有意若无意地轻轻触碰了一下他的手背。
霍留冰只觉那触碰之处，竟似有电流窜过，心头猛地一跳。他抬眼看去，正对上董鄂帆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那眼中波光流转，似有无限情意，又带着几分欲说还休的娇怯。
“霍老……”董鄂帆声音低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大人夤夜理事，也要保重身子才是。妾……妾听闻您近来似有些夜不成寐，特意寻了这安神的方子，调了这杯茶来……”
霍留冰看着眼前这秀色可餐、情意绵绵的可人儿，心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终于被彻底拨断了。他放下茶盏，伸手便握住了董鄂帆柔若无骨的小手，声音也有些沙哑：“帆子……有心了……”
董鄂帆并未挣脱，反而顺势依偎过来，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吐气如兰：“能为老大人分忧，是……是妾的福分……”
一时间，室内只余下二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霍留冰只觉得浑身燥热，血脉贲张，多少年未曾有过的欲念，如同疯长的野草一般在心头蔓延开来。他颤抖着手，想要去解开她衣襟上的盘扣……
然则，毕竟是年岁不饶人，纵有心，身子却似有些不听使唤。几番尝试，霍留冰又急又窘，额上渗出汗来，不由得长叹一声，颓然欲止。
谁知那董鄂帆见状，非但没有半分嫌弃或嘲讽，反而眼中闪过一丝怜惜与决然。她轻轻推开霍留冰的手，柔声道：“老大人不必心急……”说着，竟是缓缓跪伏于他身前……。
霍留冰顿觉通身一震，脑中轰然作响，窘迫迟疑皆抛诸脑后，唯余本能之感，情感激荡，难以自抑……
几番云雨过后，霍留冰但觉身轻若羽，然亦有几分倦怠与虚无之感。董鄂帆却早已起身，细心地替他掖好被角，又端来温水伺候他盥漱。
待霍留冰精神稍定，董鄂帆便依偎在他身旁，一面替他轻轻捶打着肩背，一面状似无意地闲聊起来。
“妾听闻，前日里那场蹴鞠赛，宗正寺队竟是大败于神机营队，着实是出人意表呢。”董鄂帆柔声道，“不知老大人在雅座之中，可曾听到些什么有趣的议论？听闻首辅大人和羽弗老大人中途便离去了，可是朝中又出了什么大事？”
霍留冰此刻身心俱得满足，又念及方才董鄂帆那般舍身伺候，心中感激与怜爱交织，戒心便也松懈了大半。他想着董鄂帆毕竟是首辅大人派来陪伴自己之人，想来也算半个“自己人”，便不疑有他，只将那日雅座中听到的关于完颜廷尉暴毙、宫中戒严等事，以及自己暗中探听到的关于羽弗益与首辅关系、其势力盘根错节等情由，拣些不要紧的，略略说了几句。
董鄂帆听了，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随即又笑道：“原来如此。这京城的水，果然是深得很呢。那……老大人此番回瀛郡，想必也是诸事顺遂了？不知如今瀛洲那边情形如何？那位新任的李郡牧，听说是个少年英才，不知他近来都在忙些什么？”
霍留冰听她问起瀛洲之事，心中略一警惕。然转念一想，瀛辽两国如今交好，互通有无也是常事，便笑道：“李郡牧年轻有为，确是不错。他近来……倒是与那箕国走动得颇为频繁。”
“哦？箕国？”董鄂帆故作好奇，“那箕国一向自视甚高，与我大辽若即若离，李郡牧与他们频繁往来，所为何事？”
霍留冰被她这般一问，又念及方才的**“鱼水之欢”，只觉得若全然推诿，倒显得自家小气了。他沉吟片刻，心想此事虽有些敏感，却也并非绝密，便避开了自身所涉之事**，捡些能说的道：“也无甚大事。听闻……是那李郡牧受议政院的请托，代为向箕国那边打探些消息。”
“打探消息？打探什么消息？”董鄂帆追问道，一双美目眨也不眨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