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府城停留两日,孟华龄捎了信给四叔孟贞珵,顺便还帮孟松年寻了个学堂,短期借读,有条件的话,孩子的教育不能落下。
孟华龄原是打算去牙行雇佣了一个小厮,一为看家,二为照顾马匹,叶子诚听闻,大笔一挥将手下的叶阿柑、叶阿吉借给孟华龄使唤,“阿柑虽是二等丫鬟,但是她爹娘是我家马房的管事,小丫头心思活络,耳濡目染习得了一身本事,定把你家小老虎(乌兰巴日)喂得肥肥壮壮。三匹马而已,放心交由她照料。至于阿吉,学过些拳脚,是我这儿的护院,就叫他看个门什么的。”
她招招手,二人低头垂目向孟华龄行礼:“见过孟大娘子。”
“多谢五娘姊姊,我便也不和你们客气了,过几日还来,我定多送些常用成药,感谢姊姊。”孟华龄笑着道谢,叶五娘颔首一笑。
“那你们就先去郊外的宅子,打扫干净,”孟华龄将钥匙递给阿柑,“过几日可能有位孟四郎君来宅中小住几日,是我叔父,你们不要失了礼数。”
“是——”
府城事竟,孟华龄雇了一驾骡车,将五坛洪都春晓打包装车,返回了安西村。
截至此时,恰好五日。
趁着白日里天光好,杨暨在家中温书,其实这五日他是数着日子,翘首以盼。
丝毫不惧酷暑,孟松年顶着烈日在院里练习拳法,一招一式间风声乍起,颇有少侠的架势。
孟松年刚一旋身,耳后突兀地响起劈空之声,“有拳!”他心下一惊,跳前一步躲开,回身劈掌要拦,被孟华龄一掌抵开,巧妙地化解了劲力。
“阿姊回来了!”孟松年眉飞入鬓,惊喜得双眼放光。
“华龄,你回来了!”里屋的杨暨放下书,也迎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两条布巾,“天热日头晒,华龄和松年,你们都擦擦汗吧。”
孟华龄随手接过布巾,颔首算是谢过,她指了指门外的骡车,说道:“明日清早启程,躲躲烈日,上北直隶府城去,咱们提前去备考。虽然相隔不过二三百里,但是怕你水土不服,吃不消,早去总比晚去好。”
因着酷暑中赶路,太阳晒得孟华龄脸颊泛起了红晕,杨暨看在眼中,全然当她是羞赧脸红,心疼得紧,心里却甜甜的。
孟松年自在一旁擦了擦脸,见杨暨一副被迷住了心智的样子,表情和他姊姊一样的嫌弃,果然阿姊说得对,不应该对男人太好,不然容易蹬鼻子上脸。
他把布巾罩在自己脸上——没眼看。
“华龄,还是你心疼我,你的心意,我片刻不敢忘,珍之重之放在心口。”杨暨指了指胸膛,好似要将一颗心挖出来给她看。
孟华龄后退一步,伸手在胸前一挡,语带嫌弃:“别别,莫要说这些肉麻话,陈姨在家吗?应是和我们同去?你们收拾得如何了?”
“阿娘接了绣工单子,今日送货去了,一会儿便回。当然一起去,东西都收拾好了,就等你回家,启程了。”
孟华龄把五坛酒拿回山上,祭奠了父母,又立上牌子,说梦枯荣远行去了,做一阵子游医,有缘再坐堂问诊。
杨家众人则留车夫一同用饭,一夜无话。
第二日,四人并行李若干坐上骡车,车夫一甩鞭子,骡子缓慢而平稳地出发了,不消一日,到了京城之外最近最气派的北直隶府城。
安顿下来,孟华龄梳洗完毕,换了一身衣裳,去郊外将四叔呵骂一通,问了个究竟。
触及血仇这般大事,在四叔孟贞珵也没问出个所以然,孟华龄心下不爽,夜半躺在床塌之上,愁云惨雾犹如实质一般在她头上盘旋,辗转起身,又将她整个人紧紧包裹其中。
孤独的夜总是能勾起人心中最深处的隐痛。
孟华龄月下举杯,却无人可敬,四处无人,唯有蝉鸣阵阵,呼吸浅浅透过隔墙。
孟华龄惨然一笑,她强作坚强得久了,自己也觉得累:“老孟啊,想你弟兄姊妹成群,知音遍布四海,二十年江湖混迹,梦枯荣,杏林圣手,医毒双绝,你救了多少人,林林总总,算得清吗?”
“不知道你是扯上什么要命的官司,一朝蒙难,你自己死了,还连累了妻子……说什么胜友如云,皆是云烟!大祸当头,又有谁来救你了?孟魁元,你这辈子,做得太不地道!你以为你救了龄龄,保了獢奴,实际上,那把火烧光了孟家,几乎没留下任何线索,也把孟华龄烧死了!我有时真觉得自己是个会动的躯壳,要不是还有报仇这口气顶着,还要把獢奴抚养成人,我真想两腿一蹬走了,没准还能回我那个家!”
“当时不觉,走上你这条老路,我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至于我们獢奴,他可是要考状元的,江湖上的事,牵扯到他也不好,纵使庙堂之上倥偬一生,也好过惹上一身江湖纷争,连个囫囵……都留不下。”
“我敬你一杯吧,老孟!到了阴曹地府,你跪着向阿娘谢罪去吧!”
将杯中的洪都春晓混着泪水泼洒在地上,孟华龄举起杯子,良久,最终没有掷在地下。
“孟华龄,你真的比一年前沉静多了。”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倚靠在了床上。
一夜辗转,全难安枕。
清晨听见三声钟鸣,孟华龄就起身梳洗打扮,依旧是一身素色罗纱迭地裙,头上插了两根空心银簪,尖端锋利,藏在发中,其实也是暗器。
“我这两日出门,有些买卖上的事情处理,若是赶不及回这边宅子,就是在酒店歇下了。我在城中也有熟人,你们无须担心。”孟华龄早膳用得不多,她急着帮孟松年收拾妥当,看着杨暨自去温书了,陈娘子出门买菜,三人皆有去处,她也无甚担心之事。
孟华龄打包了一份从家中带来的丸药,先送孟松年去新学堂拜见了老师,转脚去南门香烛市场上购置了香烛瓜果,径自去寻叶子诚。
今日初一,她们约定好一道去岘水寺上香。
到了洪楼门外,却见叶阿柑立在门口,眉眼间尽是焦急。
一见孟华龄,叶阿柑的心像忽地放了下来,她迎上孟华龄,舒了口气,说话像连珠炮一般:“孟娘子,您可算来了,五娘子传信给我,我去东市寻您不到,打听到您清早就出了门,猜测您可能会来找五娘子,就在洪楼等您了。五娘吩咐我们,套一辆车接您上岘水寺去,五娘在寺中等您呢。”
“莫急莫急,阿柑,五娘姊姊不是约我一起同行的,怎得自己先行一步了?”
叶阿柑平复下心情,讲出了岘水寺的消息:“五娘子前几日去岘水寺供奉香烛,遇上了二爷家的六娘子,六娘子说是成婚两年没有子嗣,是去求子的。这位六娘子……我们下人是不敢多嘴的,只是娘子本想早些来寻孟娘子您,一道同去,却被六娘子绊住了脚,今日清晨都没离身。五娘于是叫我们请您去寺中详谈,说有您感兴趣的消息,必须当面告知。”
“这又何妨,”孟华龄会意,掩住七分喜色,了然一笑,“那咱们就上寺里寻她们去罢了,也省得姊姊来来回回多跑两趟了。”
只不过孟华龄留心听阿柑陈述,发现了个中端倪:“只是这岘水寺,原不是没什么香火吗?那日五娘一提起,我就觉得奇怪,怎么如今繁盛起来了?”
正此时,小厮把马车赶来洪楼门口,叶阿柑扶着孟华龄上了车,马蹄一扬,三人出发,阿柑才将来龙去脉,一气吐出:“两年前,岘水寺来了一位新住持,浮缘大师,据说已经达到了''''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第三重境界了。为奉这位高僧,一财主老爷请了一座菩萨娘娘像,十尺高大雄伟壮观,通体由黄金打造,头戴浓绿碧玉点翠玉冠,身上的衣裳都是金线织作,四季更换呢。”
“府城本地的刘家娘子,十年未有所出,来拜了金身娘娘,十月怀胎生下了一对双生子,还有那钱娘子,孙娘子,都是前后脚有孕了——所以说,应是自从这金身娘娘来岘水寺,传扬出去求子灵验的名声,一时间游人如织,寺庙都新修了禅房,扩大了院子呢。”
“原来如此,”孟华龄微微颔首,“不知这位财主老爷是何许人也?”
“这……阿柑倒是不知,不是本地人,好像是南边来的吧。”
一听是“南边”来人,孟华龄脑内神经“铮”的波动了一声。
新来的僧人,扩大的庙宇,南边的富豪,三米的金身,孟华龄闻听此言,不由得心下一紧。谁不知南边风起云涌,局势混乱,富户北迁也实属寻常,家资如此雄厚,又恰恰撞上,只不知是敌是友……
孟华龄脑海中浮上一个猜想,但是未见事情全貌,先按下不表,她倒是希望只是巧合,赶快与叶五娘相见详谈,才是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