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不醒宴 > 悟梦
    次日,皇帝沈明堂的圣旨调令便下达金吾卫和监门卫,委任萧凌恒为都督,任久言为参事,即日秘密赶往阑州捉拿驰亲王,当地驻军节度使也已收到圣旨,为此次行动提供兵力支持。但传旨太监宣读完圣旨之后特意拉着二人低语了一句:陛下的意思是能够兵不血刃的暗中捉拿是最好的,大动干戈兵刃相见毕竟会引起百姓的恐慌。

    阑州位于整个大褚版图的中南部,距离帝都大概一千二百余里,急行大概二十日左右可以抵达。任久言与萧凌恒同策一匹马一路南下,十八日便到了阑州地界。当日夜里,他们住在了阑州边界的一家客栈里。

    二人在任久言的房间内,本是为第二日入城进驻军营做打算,可萧凌恒从后面抱着任久言蹭来蹭去,又是撒娇又是耍赖的要亲亲,任久言左右也没他力气大,只得被他转来转去的亲,都快子时了,二人也没聊上一句正事。

    被亲的晕头转向的任久言在空隙间挤出破碎的一句:“别闹了…明日……”

    话未说完就又被堵住了嘴。

    “正事…”任久言试图挣脱。

    “这就是正事。”萧凌恒的声音含糊在唇齿间。

    “凌恒…别闹…了…”

    萧凌恒见半夜了,意犹未尽地住了嘴,他把任久言转向了桌子上的军报,下巴抵着人的后颈:“阑州驻军共三千六百名将士,其中除了驻扎军,可调配的不过两千八百人。”

    任久言:“陛下的意思是最好不打,倘若能用说服或是计策令其降伏是最好的。”

    萧凌恒:“我当然知道,可咱们对这个驰亲王并不了解,得等明日见到节度使,向他打听打听,看看这个驰亲王有没有什么弱点软肋。”

    任久言忽然转身,眼中噙着意味深长的笑意。

    “怎么?”萧凌恒挑眉。

    “萧总督出征前,竟没做足功课?”任久言语带调侃。

    萧凌恒眸光一闪,随即笑开:“看来任大人是早有准备?”

    任久言颔首:“驰亲王一共有三个儿子,老大早年病故,二儿子不堪大用,小儿子遁入空门,这三个儿子,就是他的软肋。”

    萧凌恒的嘴唇又蹭过来:“久言的意思是~”

    任久言用一根手指抵住他:“你猜,他的小儿子为何看破红尘?”

    萧凌恒:“这可能性太多了,不过肯定是受到某种巨大打击。”

    任久言给了一个肯定的眼神:“他早年间可是驰亲王的骄傲,当年南海叛乱,他一人带着三千将士把灵霄国一支一万多人的军队杀了个来回,要论智谋与武功……”

    他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萧凌恒:“不比你差。”

    萧凌恒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后来呢?”

    任久言:“后来他爱上一个姑娘,可那姑娘是灵霄国的细作,与他缠绵就是为了利用他拿到大褚的情报。”

    他顿了一顿,继续说:“再后来,驰亲王就命他亲手杀了那个姑娘。”

    萧凌恒神情一顿:“他杀了?”

    任久言点头:“杀了,杀完就出家了。”

    “忠与卿不得双全法啊…”萧凌恒感叹:“啧,可惜了。”

    任久言闻言像是想到了什么,心里一沉。

    萧凌恒见任久言没有讲话,忽又笑道:“这比我可差远了,若换作是我……”

    “你待如何?”任久言挑眉看他。

    萧凌恒凑近他耳边:“定会想方设法金屋藏娇。”

    见任久言要恼,忙正色道:“咳……说正事,你打算怎么用这步棋?”

    任久言:“我们就从他这里入手。”

    萧凌恒:“你想让他劝降?”

    任久言摇头:“让他劝降是不太可能的,不过……可以用他劝降。”

    萧凌恒将脸埋进任久言的颈窝中,闷声说道:“说说?”

    任久言拗不过萧凌恒的耍流氓,他只得叹了口气,任由那人“轻薄”自己,缓声说道:

    “我们不如……”

    窗外突然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将二人的密谋淹没在雨声中。

    次日辰时的天光还带着寒意,任九言与萧凌恒牵着马立在“普度寺”山门前。

    朱漆斑驳的匾额悬在飞檐下,门前两尊石狮子缺了半只耳朵,倒生出几分沧桑。

    晨雾未散,寺内传来断断续续的木鱼声,混着若有若无的檀香。石阶旁落叶被扫成几小堆,显见有人打理。

    任九言上前叩响铜环,门扉“吱呀”开启,一位须眉皆白的老僧缓缓开启寺门,双手合十行礼:“阿弥陀佛,二位施主有何贵干?”

    “叨扰大师,我们求见悟梦师父。”任久言执礼甚恭。

    老僧微微颔首,侧身引路:“请随贫僧来。”

    穿过幽深回廊,院落内满地的银杏叶,廊檐下,一个清瘦高大的身影正执帚扫叶,竹帚与青石板摩擦发出沙沙声响,在秋日的静谧中格外清晰。

    “沈将军。”任久言轻唤。

    竹帚声戛然而止,片刻后又继续划动:“施主寻错人了,请回吧。”

    任久言不徐不疾的继续说道:“令尊的骑兵连,已经给战马钉上了新蹄铁。”

    悟梦的竹帚再次顿住:“我既已剃度,就没有父亲。”

    任久言依旧温雅的说道:“那公子每日对着西方诵经,是在超度哪个王府里的亡魂?”

    悟梦攥紧竹帚:“我只求清净,俗世恩怨与我无关。”

    萧凌恒上前一步插话:“佛门不问俗世,可俗世会问你。若战事起,朝廷第一个要问的,就是''''谋反逆臣之子为何安然出家''''?”

    他又逼近半步:“那些御史的笔,可是锋利如刀啊。”

    悟梦转过身来,身形清瘦却挺拔如松,举手投足间仍存着沙场将领的凌厉与沉稳,眉眼自有股遗世独立的冷冽贵气。

    “你们威胁我?”

    萧凌恒笑笑摇头:“你弃甲换袈裟,可这杀伐之气,却不是剃度就能断干净的。”

    他顿了顿,缓声道:“将军可知,王爷的骑兵已开始演练攻城阵型?”

    悟梦:“既已剃度,我与将军二字再无干系,你们既知我已遁入空门,何必再提旧事。”

    “可城内外的百姓仍记得,当年那位少年将军单骑破阵,救百姓于水火。”

    萧凌恒再次上前半步,“令尊的铁骑一旦踏出封地,大褚大地上又要添多少冤魂?你曾在战场上救下多名稚童,如今那些孩子,也要因这场谋反面朝黄土?”

    悟梦怔了片刻,看似有所动摇,随后却仍旧开口道:“我已与俗世无关。”

    “无关?”萧凌恒微微偏头,轻挑一下眉尾,“当鲜血浸透经文,当你日日敲的木鱼声,混进百姓的哀嚎,这佛前的清净,我可不信你能心安理得。”

    他压低声音:“这满城鲜血,当真会比你亲手斩下的那一刀更轻?”

    僧袍下的脊背骤然绷紧,佛珠撞出闷响。

    萧凌恒继续说:“你日日诵经超度,可曾想过,阻止这场战事,才是真正的大善?”

    悟梦沉默,二人也闭口不再多言,三人对立很久很久,悟梦方才缓缓开口:“若我配合你们…他可能活着…?”

    任久言从怀里掏出盖着玉玺的空白文书:“这上面会写明''''亲王受奸人蛊惑,念及皇室血脉,削爵为民,永居封地''''。我以钦差身份担保,只要令尊不再举兵,朝廷绝不会赶尽杀绝。”

    悟梦闻言垂眸思索不语,少顷,他缓缓开口:“你们…想要我怎么做?”

    二人从寺庙出来时已至午时,萧凌恒早已腹中空空,饿的前胸贴后背,方才在庙里他甚至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往后要是跟久言过日子,该不会要经常饿肚子吧?

    任久言浑然不觉,衣襟内的信件沉甸甸的,他也仍沉浸在与驰亲王对弈的棋局中。

    两人往山下走着,皆是无话,一个饿的说不出话,一个满脑子盘算无心说话。

    行至山脚,萧凌恒眼前一亮,正盘算着要找家酒楼大快朵颐,却听任久言头也不回地说道:“先去军营找节度使商议对策,若劝降不成,还需兵力镇压,软硬兼施才稳妥。”

    萧凌恒闻言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嘴唇颤抖着张了张,愣是没发出声音。

    走出十几步的任久言终于察觉身边的人没有跟上来,回头只见那人还杵在原地,活像根被雷劈过的木桩。

    “怎么了?”任久言疑惑道。

    萧凌恒委屈巴巴地挤出两个字:“...饿了。”

    任久言这才恍然大悟,连忙折返,有些不好意思地拉住他的手腕:“…我们去吃东西…你想吃什么?”

    语气里难得带了几分讨好。

    “…我想…吃肉…”

    用过午膳后,萧凌恒总算恢复了精神,随后二人便来到了军营,驻军营的节度使早已在帐中等候。

    任久言简明扼要地将计划讲了一下,然后又补充道:“若劝降不成,需立即封锁王府各出入口,重点把守西侧角门,那里守卫最松懈。”

    节度使点头:“王府近处拨两百精锐,再配一队弓箭手埋伏在王府外围。”

    他转向萧凌恒,“萧总督觉得如何?”

    萧凌恒正色道:“再加十个身手敏捷的,我要他们潜伏在屋顶,若真动起手来,得确保第一时间制住驰亲王的亲卫。”

    “明白。”节度使郑重点头,立即唤来亲兵:“去挑选两百名精锐,要机灵能干的。再选十个轻功上乘的,交由萧总督亲自调遣。”

    待亲兵领命退下,节度使又谨慎询问:“若劝降不成,真要兵戎相见,下官需提前疏散城中百姓……”

    “这是自然,”任久言说,“在我们二人进王府之前将王府周围的百姓都遣到西山上去,但事发之前千万不要同百姓们说具体原因,就说匪患。”

    节度使点头:“下官明白,不知二位大人打算何时去见驰亲王?”

    任久言:“明日。”

    萧凌恒紧接着问道:“大人同他在阑州多年,可知他性情如何?有何忌讳?”

    节度使蹙眉思考:“驰亲王平生倒没什么爱好,但他最忌旁人提及早逝的大公子,那是他与先王妃的独子,王妃病逝不到两年,公子也跟着去了。”

    “是因情伤所致?”萧凌恒追问。

    “倒不尽然。”节度使压低声音,“当年王妃母族倾力相助王爷……”

    这话他没有再继续说完,随后又继续说:“后来事败迁至阑州,全赖王妃娘家暗中周旋,自王妃与公子相继离世,这层关系也就断了。”

    任久言眉头一蹙,心中恍然:难怪陛下这些年对驰亲王多有容忍……

    萧凌恒也想明白了这一层,他扯开这个大逆不道的话题:“倘若真的打起来,节度使这边大概有多少能上得了场的将士?”

    节度使:“也就两千八左右,不超过两千九。”

    萧凌恒胸有成竹的笑了:“足够了,让所有将士整装待发,明日倘若失败,他起兵的速度不会超过半日。我要所有将士封锁所有入城的通道,将他的人全部隔离在外面。”

    节度使颔首:“下官明白。”

    任久言补充道:“切记,所有人着便装,分批入位,莫要打草惊蛇。”

    “下官明白。”

    是夜,客栈房间内烛火轻晃,任久言坐在案前,仔细研究着阑州城防图,正凝神思索明日计划。

    萧凌恒却从身后环住他的腰,下巴懒洋洋地搁在他肩上,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久言,别看了。”

    任久言头也不抬:“别闹,明日还有正事。”

    萧凌恒低笑:“正事哪有你重要?”

    任久言终于侧头瞥他一眼:“凌恒,驰亲王的事若办砸了,你我回去都交不了差。”

    “放心,办不砸,”萧凌恒趁机在他唇角偷了个香,又故意叹气,“可你这几日只顾着筹谋,连正眼都不瞧我。”

    任久言被他闹得没法,只得叹了口气合上地图,“萧大人如此胸有成竹,可是想到如何说服驰亲王了?”

    “不告诉你,明日你就知道了,”萧凌恒得逞般一笑,将他转向自己:“先陪我聊点别的。”

    “聊什么?”

    萧凌恒指尖抚过他微蹙的眉心,“跟我说说你的过往吧?久言,我想了解你的一切。”

    任久言听到这个问题,神情一滞,这是他最不想同人说的事。

    “怎么了?”萧凌恒轻声问道。

    任久言调整好表情,摇了摇头:“没事。”

    萧凌恒并未察觉任久言内心的波动,随口问道:“久言,你爹娘是做什么的?可还在世间?”

    任久言的身体明显僵了一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萧凌恒这才发觉对方的状态不对,急忙说道:“算了算了,当我没问。”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良久,任久言鼓足勇气开口:“我爹就是个普通商贩,卖包子的。我娘是青楼的一名舞妓,不知同哪个银主有了我,赚不了银子了便被东家赶了出来。”

    他轻轻呼吸一口,继续说道:“我爹贪便宜,便一文钱没出的娶了她。”

    萧凌恒心头一紧:“咳…嗯…至少...他收留了你们...”

    任久言一听到这话,更是呼吸不上来,但他并没有说什么,仍旧是将多年压抑的伤疤死死隐藏在心里。

    任久言忽然笑了,那笑意未达眼底:“嗯。”

    他垂眸掩去眼中翻涌的情绪,将那些鲜血淋漓的往事重新锁回心底最黑暗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