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十日向世子汇报一次,明日又到了时间,槐叶在静夜中纹丝不动,乐七像只夜猫子般蜷缩在粗壮的枝桠间。
月亮被云层遮得严实,他百无聊赖起来,不过他期待今夜、后夜或者永远,都还是个像这样惬意的平常夜。
这般想着,刚想闭眼小憩,很轻的一声“吱呀”,惯常的敏锐让他循声,只见西侧房里的角门被轻轻推开,他立即放缓了呼吸,人也一动不动。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蹑手蹑脚地溜了出来,手里似乎还攥着什么东西,她四下张望片刻,快步走向晾衣绳。
这不是那个叫连云的女婢么?据乐七观察,她欺负菊英最多。
只见连云鬼鬼祟祟地在晾晒的衣物间拨弄,最后摸到一件后停下了。那是菊英的衣衫和褶裙,因是当着他的面晾晒的,乐七记位置记得清楚。
月光忽穿透云层,照亮了连云手里黑乎乎的泥团,她快速仔细地抹在这衫子的前襟和领口,还特意将褶裙翻了个面,让泥渍朝里,最后满意地摩挲了下手,进屋去了。
好个歹毒的小娘子!乐七不由吞咽了下口水。这三月以来,女婢间的龃龉真是让他大开眼见,就是不知道第二日那菊英瞧见是个什么模样,他竟无端地有些替人生气起来。
而连云刚离开不久,院里另一扇角门又开了,这次出来的是一个陌生面孔,瞧着也是个女婢,许是起夜。乐七起先未放在心上,但其走时脚步轻似猫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眯起眼睛。
那女婢径直走向晾衣绳,却还是刚才菊英的那件衫子,从自己袖中摸出个什么东西,迅速塞进了衫子袖袋里。
一个抹泥,一个藏物,乐七瞪大的眼缓缓又放小,再睁大再放小,心情复杂,他挠了挠下巴,这菊英……是得罪了多少人?
那陌生女婢动作极快,放完东西后立刻退开,临走前还警惕地环顾了四周。
不对!乐七等她走远,顺着树干溜了下来。
晾衣绳上的衫子还带着未干的湿气,他不动声色地摸向袖袋,指尖却触到了一张对折的纸片。
展开对着月光细看,正反面都无字,纸张质地硬挺,莹润如琥珀。这种硬黄纸很奢侈,只存在于皇室赏赐或贵族之间馈赠,绝不是一个小女婢能用的起的。
乐七掏出火折子,准备烤上一烤看看藏未藏字的时候又放弃了,他将纸塞回了晾衣绳上袖袋里。
世子说了,有什么疑点向他汇报即可,非是万不得已不得打草惊蛇。
一早,应池以染寒热就医为由乞假了半日。她需晨出午归,若超时还要受罚。
“婢菊英染寒热,持木牌往晋昌坊陈氏医肆处求药,已得主母允许,午时返。”
携带着主母手令给府门守卫瞧,应池捂着嘴装作病痛难忍,成功出了鲁公府。
本就医应去主家常请的坐堂医或者本新昌坊内医肆,得以王嬷嬷替她说话,才允了她去走路少说需半个时辰的晋昌坊。
那夜受了箭伤,兵士就是把应池扔在这治伤的,第二日一早,门口已无兵士把守,想来是芳舒走通了关系。
应池换药只来过这三次,若非身上没有什么铜钱用好药,肩胛处也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疤痕。
这陈氏医肆的二位医人是兄妹,坐堂看诊,女医人名唤陈风吟,男医人名唤陈雪序。
应池与给她包扎的陈娘子还算熟悉,而那位陈郎君,却是对她有明显好感的,非是她自恋,实在是太熟悉这样的目光了。
他会不自觉地增加注视她的频率,她若抬眼看过去,他会害羞地回避眼神接触,很不自然。
且医者仁心,她这次来的目的就是让他帮她,她有把握他一定会帮她,即使没有,她也会尽可能地让他有。
也许是看到过陈雪序不忍苛责犯错的伙计,不忍拒绝为母抓药但没铜钱的稚童,应池庆幸自己大学选修了应用心理学,看人还算是准。
像陈雪序这样的高宜人性,将他人需求置于自己之上,若是拒绝别人会产生强烈的内疚感,为了不让自己负罪,所以对待外人的请求几乎有求必应,更不妨陈雪序对她是有好感的。
利用别人的性格和对她的好感而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于道德上的确有失……但应池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能回家,哪怕只有一丝一毫一丁点儿的机会,她也必不惜一切代价。
“因阿伯去世,奴家与阿姐本欲前往洛阳奔丧,奈何刚出城门至东郊就遭歹人绑架。
“奴家有幸得武候卫相救送医人这儿来治伤,可阿姐却下落不明,虽已报了官,奈何三个月也不见阿姐有什么音讯。”
坊门开后的一个多时辰,陈氏医肆没什么人,而后堂里,应池却是连哭带讲,声泪俱下,言语着自己的遭遇。
起先兄妹二人还以为这娘子有什么隐疾,不便言说,才到这后堂,而听了实情后,不免开始同情起这娘子的遭遇来。
“奴家想出城一日,去找找有无阿姐留下的线索。
“并非是觉得府衙不作为,实因阿姐向来聪慧,毕竟只有奴家与她熟悉,兴许能发现什么。
“可奴家自幼听阿姐的,从未出过远门,出城门还要过所,唉……”
应池似苦恼得难以自制,潸然泪下,轻轻锤了下自己的脑袋,将自己袖袋里的那份过所文书递给二人。
“对了,不知这过所是否已超期限,还能否用于出城,奴家不识字,烦请陈郎君帮忙瞧瞧罢。”
陈风吟跟着洒了几滴泪,轻拍着应池的肩膀,而陈雪序接过过所时,指尖却蹭到一抹微凉。
那触感却像是灼到了他一样,让他紧张。
他又看到对面人因往上举纸张的动作而使得皓腕露出,捏着纸的手指甲也泛着淡粉色……陈雪序似被惊地抬头,而面前的女子目光略带祈求地看着他。
盈盈的泪像滴到他心里去,呼吸伴随着一张一合的唇瓣让他浮想联翩,陈雪序忽然喉头发紧。
应池则呆呆地看着陈雪序两瞬,眨了眨眼,才慌自觉失礼地垂下眸子。
察觉到自己出神的陈雪序亦猛地惊醒,忙去看那被递过来的过所文书,不乏间他脸红了个彻底,连耳朵尖也透着红。
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应池不经意间瞥了眼陈雪序的反应,听着陈风吟柔声劝她,极其配合地点头。
陈雪序仔细看完了后:“周娘子,这是从长安城到洛阳的奔丧过所,已经过了期限了,就算尚在期限也不能再用于你此次出城门,需得重新申请过所,写清事由才是。”
“哦……是吗?那要怎么做?”
“写上名姓,出行事由,然后再找附近几个乡邻作保……”陈雪序颇具耐心认真细致地说着。
“可奴家也不会写字,郎君能帮忙吗?”女子祈求的目光再次看向他,透着些许为难,陈雪序瞧之,眼睛眨也不眨地郑重点头。
这就是应池此行来的目的了。
她不清楚申请过所的流程和这书写办法,也不会用软毛笔写字,且这个朝代的每个字和现代字也有出入,她要学习也需要很长时间,且她每日做活也没有时间,而找代写的人一是花钱,二是不安全因素太多。
陈雪序,是现下于她而言,最好的利用对象,不用花铜钱,只花几滴眼泪即可。
已至黄昏,可中庭内书房内还不算暗,却早已掌灯。
“真是这么说的?”烛火正映着祁深的半张脸,他从鼻子里泄出一声“嗤”来,但见唇角要翘不翘地悬着,倒像是听见了极荒唐的市井话本。
一早就跟着去药肆转了一趟的乐七没来得及回来汇报,直到现在才至北静王府,刚讲述完昨儿晚上和今儿早上的事,就听见世子问话。
他依旧半跪着:“是郎君,属下佯装看病,借机靠近门帘处听到的,一字不差。”
“可真能编故事。”祁深手指闲闲叩了两下桌沿,那很轻很轻的笑意终于从齿缝漏出来了,似嘲非嘲。
此时的乐七也非常认同他主人的话,三月里来没见那小娘子说过这么长的话,即使很委屈,别说也没见她哭成这样过了,就根本没有哭过。
他讪笑:“她向这陈医人自称周芳舒,属下有些拿不准,现在她是姐妹中的哪一个了。”
虽这般说着,乐七其实是有些信的,菊英所说是添油加醋了些,可受的委屈定做不得假,否则怎会如此真情实感地哭上一场,听得他都有些心揪。
但这些话他可是万万不会跟世子说的。
“她要出城去?”
乐七点头:“说来也是,那陈医人二话不说就帮人写了这过所的申请,还作为邻里人签字作保,真是医者父母心。”
“没许他什么好处?”
“没有,”乐七很肯定,若是钱财诱惑,那菊英全身上下统共没有没个多少钱,他仔细回忆着,都不知道自己已有在替人开脱的意思,“他们拢共不过见了三回,算上这次才第四回而已……”
可至此,他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止了话,有些哑口无言了,是呢,那人还有一层身份——裴云廷的外宅妇。
低微贫家女却做了贵族外宅妇,生育子嗣、才艺侍奉这些都没见有,难道单凭一张芙蓉面?美人千千万,难免色衰而爱弛,若说这菊英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怎么可能呢。
“属下会尽快查清。”
座上的那人没什么意味和情绪地嗯了声,乐七不由得冷汗虚冒。
这三个月,每天悠闲得让他忘了自己是当差,忘了世子可是从来不听废话。
且说回应池这边,她近午按时返回,掩人耳目地拎了两副药。
虽说生病,但应池下午的活计还是一点没少,好在顺利地借由陈雪序的手把申请过所的事儿提上日程了,让她心里透着些许的希望,离回家的路似乎近了那一步,连干活都有劲儿了。
无论结果怎样,试过了总比坐以待毙强。
连芝芝路过她擦地的时候还狐疑地问了一句:“怎么你这身体抱恙,反较平素更添精神?”
可好不容易熬到了天黑主家饭毕,可以休息,应池的好心情却也到此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