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北纬23° > 经幡
    县小学的操场上站满了人。孩子们穿着洗得发白的藏袍,手里攥着各式各样的"礼物",在吉普车旁围成半个圆。

    卓玛站在最前面,辫子上的银铃铛在晨风中叮当作响,她抿着嘴,眼睛红得像只小兔子,嘴里念着“大骗子!”

    扎西突然冲出来,怀里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哗啦"一声倒在引擎盖上,是五十七颗螺丝钉,每一颗都被磨得发亮,有的还沾着机油。

    "从阿爸的拖拉机上拆的,"他吸了吸鼻子,"阿妈说够修十辆车了,祁老师,给你修车用。"

    才让校长眼眶微红“明年还开这破车来?”

    祁宥踹了下轮胎:"看它争不争气。"

    到了最后的时刻,大家都沉默着不说话,等到祁宥拉开车门的时候,这群小孩一窝蜂的冲了上来

    有人把鼻涕蹭在他后颈,有人往他工具包里塞温热的煮鸡蛋,有人把冻红的小脸贴在他后背。

    温叙白被女生们挂满哈达,七彩布条垂到膝盖。

    等两人坐上车后,才让校长吹响骨笛,这群小孩们乖乖巧巧回到了原地,一把鼻涕一把泪用藏语的唱起了歌:

    雪山流淌的水啊

    花的根不会被风吹走

    老师眼睛里的星星

    落在钢珠上的光

    风中的经幡

    等待你回来

    孩子的思念像天空一样辽阔。

    等唱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卓玛的眼泪终于砸在尘土里

    ————

    祁宥把车停在半山腰的碎石路上时,温叙白正对着后视镜调整遮阳帽。镜子里映出远处经幡翻飞的山口,五彩布条在风里猎猎作响。

    “前面没路了。”祁宥熄火,指了指仪表盘,“海拔3520,温度7度,你的宝贝相机还扛得住吗?”

    温叙白没搭理他,低头检查镜头。

    刚才这人在车发动后就再也没扭过头,等开了一会儿才才问他

    “温老师,一起走吗?”

    “去哪?”温叙白抬眼看他,意有所指的看向已经坏掉的GPS。

    “还没想好”对方如实回答,“不过可以边走边想。”

    温叙白闭上了眼,没有说话。

    ——然后就被对方带到了这

    祁宥看见周围有家修车店,把车直接扔到了那,老板乐呵呵的表示修好了就给他们开上来。

    他们沿着牧羊人踩出的小径往上走。拐过一道岩壁,突然撞进条天然形成的经幡隧道——上百条风马旗绷在两侧山岩之间,被风吹鼓成五彩的帆。

    "文成公主当年就是在这儿摔的镜子。"祁宥指着山隘口的两座山峰。

    东侧山峦圆润如日轮,西侧山脊弯若新月,传说中碎裂的铜镜化作这两座山,从此汉藏交界处便有了日月山

    温叙白脚下是历代朝圣者踩出的羊肠小道。有些经幡已经褪成浅白色,褴褛的布条上经文模糊;有些则鲜艳夺目,金粉写就的六字真言在阳光下反着光

    祁宥突然拽住温叙白手腕:“别动。”

    一条褪色的蓝幡正垂在温叙白眼前,上面用金粉写的六字真言已经斑驳。

    祁宥的手指轻轻拨开那条蓝幡,风马旗上的经文在阳光下泛着微弱的金光。

    他忽然笑了,声音低低的,像是自言自语:"这条是我挂的。"

    温叙白一怔,抬头看向他。

    祁宥没解释,只是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块褪色的红布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藏文。他递给温叙白:"喏,你也写一个。"

    "写什么?"

    "随便。"祁宥耸耸肩,"愿望、名字,或者祝福。"

    温叙白接过布条,指尖触到粗糙的布料。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只写了一个简单的词——"自由"。

    祁宥瞥了一眼,忽然笑了:"温老师,你这愿望挺贪心啊。"

    温叙白没理他,只是问:"你的写了什么?"

    祁宥没回答,只是抬手把布条系在最高处的一条经幡上。风一吹,它便混在千万条风马旗里,再也分辨不出来了。

    他们继续往前走,经幡隧道渐渐变窄,风声在耳边呼啸,像是某种古老的吟唱。祁宥忽然开口:"你知道为什么藏人挂经幡吗?"

    温叙白摇头。

    "因为风每吹过一次,经文就被诵读一遍。"祁宥的声音很轻,"所以哪怕人不在,祈祷也会一直继续。"

    温叙白忽然想起县小学的孩子们,想起他们唱的藏语歌,想起卓玛的眼泪砸进尘土里的样子。他忍不住问:"你还会回去吗?"

    祁宥的脚步顿了一下,没回答。

    就在这时,隧道尽头的光亮骤然扩大——他们走到了出口。眼前是一片开阔的高山草甸,远处雪山巍峨,云层低垂,仿佛触手可及。

    祁宥深吸一口气,忽然转身看向温叙白:"温老师,你相信缘分吗?"

    温叙白挑眉:"比如?"

    "比如……"祁宥的指尖轻轻点了点温叙白胸前的相机,"比如你镜头里装着的,”

    温叙白想着里面有什么

    ——县小学操场上哭泣的卓玛,扎西倒在引擎盖上的螺丝钉,还有此刻在经幡隧道里回望的祁宥。

    每一帧都镀着高原特有的金色阳光。

    "摄影师的职业病。"他合上镜头盖,却听见布料撕裂的声响。祁宥正从自己衬衫下摆扯下一长条白布,边缘还带着线头。

    "做什么?"

    "补你的愿望。"祁宥咬开钢笔帽,在布条上龙飞凤舞地写字,"自由太虚了,不如实在点。"

    温叙白凑近看,布条上写着

    「祁宥欠温叙白一次重返县小学的向导服务,限期:永远有效。」

    落款画了只歪歪扭扭的鲸鱼。

    "幼稚。"温叙白嘴角却翘起来,"这算什么?"

    "契约。"祁宥把布条系在最近的经幡上,打了个死结,"风会监督我履行承诺。"

    远处传来牧羊人的吆喝声,混着牦牛颈铃的脆响。

    风卷着五彩的经幡扑簌作响,仿佛千万句经文同时应和。温叙白看见他忽然大步走回来,沾着高原尘土的手指轻轻抚上温叙白的相机带:"温叙白......"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引擎的轰鸣。那辆绿色吉普歪歪扭扭地驶到经幡隧道入口,车头上五十七颗螺丝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看来我们的车修好了。"祁宥收回手,嘴角勾起一抹笑。

    温叙白看着那辆熟悉的车,忽然抓住祁宥的手腕:"等等。"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倒出一枚铜质的转经筒挂坠:"县小学的孩子们让我转交给你。"

    祁宥接过挂坠,指腹摩挲着上面刻着的藏文——那是卓玛的名字。

    "他们说......"温叙白的声音很轻,"鲸鱼可以自由,但总要有个地方能回来。"

    祁宥将挂坠紧紧攥在手心,金属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他抬头看向温叙白,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经幡斑斓的色彩,他似乎是开玩笑的说:"那你呢?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温叙白没有回答,只是重新举起相机,将这一刻的祁宥永远定格。

    “你的愿望呢?”他最终说道。

    “想去路的尽头”祁宥说道,说完后扭头对他笑了一下 ,往吉普车那边走

    温叙白快步跟上,在祁宥拉开车门的瞬间,将那个转经筒挂坠系在了后视镜上。金属与玻璃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走吧。"他说,"去看看你说的那个地方。"

    两个人去了黑马河

    只是祁宥坚持要在海拔3800米的黑马河露营观星,说什么不这样干,温叙白会后悔的。

    当夜幕降临,温叙白才明白为什么

    ——银河像一条发光的巨鲸横贯天际,星光照得盐碱地都泛着微蓝。

    "躺下。"祁宥铺开防潮垫,"看星星"

    温叙白挑眉,但还是顺着他意思躺下了。

    他手指划过夜空时,袖口滑落露出腕间的星月菩提。温叙白顺着他的指引看过去:

    "那是天鹰座α,藏语叫''''夏琼'''',意思是......"

    "孤独的鹰。"温叙白突然接话,"我拍过天文专题。"

    祁宥的手顿在半空,突然笑道:"温老师,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笑声散进夜风。

    炉火渐弱时,祁宥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个牛皮酒囊:"青稞酒混了蜂蜜,喝吗?"

    温叙白没有拒绝,顺手接过。

    酒液滑过喉咙像吞下一口液态的星光,温叙白呛得眼角发红。祁宥大笑着拍他后背,掌心温度透过毛衣烙在肩胛骨上:"慢点,这酒后劲..."

    帐篷外传来藏羚羊跑过盐碱地的蹄声。

    "听——"祁宥突然压低声音,"羊群在数星星。"

    温叙白倾耳细听,风里果然夹杂着幼羚细的"咩"声,节奏竟真像在数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等到凌晨又被模模糊糊的摇醒。

    凌晨四点,祁宥摇醒半睡半醒的温叙白:"看。"

    启明星下的黑马河泛起幽蓝的荧光,那是夜光藻随波浪涌动发出的颜色

    凌晨四点十七分,温叙白将三脚架深深扎进盐碱地的裂缝里,河水在镜头里熔化成液态的钴蓝,荧光藻的轨迹如同梵高笔下的星夜漩涡

    温叙白换长焦镜头时,指尖被冻得粘在金属镜筒上。

    直到天光渐亮时,他拍下最后一张全景。

    两个人顺便看了一场日,他们并肩坐下时,东方天空正经历一场色彩的狂欢——橙红、淡紫、金粉,层层叠叠地晕染。

    温叙白下意识去摸相机,却被祁宥按住了手腕:"用眼睛看。"

    第一道阳光刺破云层的瞬间,整条黑马河突然活了过来。夜光藻的蓝光被金色取代。

    温叙白看见祁宥的侧脸被镀上一层暖色,连睫毛都变成了透明的金棕色。

    当完整的太阳升出山脊,祁宥突然坐上车,笑着对他说了一句

    “温老师,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