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西楼月 > 秘密
    时雁回将U盘插入电脑时,墙上的时钟指向凌晨两点十四分。办公室只有他一个人,头顶的荧光灯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屏幕亮起,U盘里整齐地分类着数十个文件夹:体检报告、MRI影像、血检结果、赛事医疗记录……时雁回点开最近的一份腰椎MRI,放大L4-L5区域的横断面图像。椎间盘突出压迫神经根的程度比他预想的更严重,周围软组织炎症明显。

    "这种状态下还能坐进赛车驾驶舱,简直是自杀行为。"时雁回喃喃自语,手指不自觉地敲击桌面。

    他打开血液检查文件夹,一连串异常指标跳出来:肝功能轻度受损、红细胞计数偏低、炎症标志物升高……每一份报告右上角都标注着不同赛事名称和日期。时雁回将这些日期与陈西楼近年来的比赛成绩做了个简单对比——成绩最差的几站,恰好对应着指标最糟糕的体检报告。

    "果然如此。"时雁回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点开最后一个名为"训练记录"的文件夹。

    出乎意料的是,这个文件夹被加密了。时雁回挑了挑眉——一个病人主动提供医疗资料却单独加密部分内容,这引起了他的职业好奇。他试着输入"XIL7"等几个可能的密码,都不正确。

    正当他准备放弃时,手指鬼使神差地输入了"SHIYANHUI"——他自己的名字拼音。

    文件夹竟然打开了。

    时雁回屏住呼吸,心跳突然加速。屏幕上显示出几十个以日期命名的文档,最近的一个是三天前——陈西楼入院前一天。

    他点开这个文档,映入眼帘的并非预期的训练数据,而是一段私人记录:

    "2023年9月14日,上海站前最后一次模拟训练。腰部疼痛等级8/10,服用了双倍剂量止痛药才完成全程。转向时左腿有轻微麻木感,技师说我没问题,但我知道反应速度比平时慢了0.03秒。明天正式比赛,如果还是这种状态,最后一个S弯会很危险。不过没关系,我必须赢。父亲说如果我这次再输给山本,就考虑撤回对车队的赞助。今天又靠止痛药撑过训练,我还能欺骗自己多久?"

    时雁回盯着这段文字,手指悬在键盘上方无法移动。这不像是一份训练日志,更像是一本私人日记。职业操守告诉他应该立即关闭这个文件,但某种更强烈的情感驱使他继续往下阅读。

    他随机点开另一个日期较早的文件:

    "2023年6月2日,摩纳哥站赛后。领奖台上的香槟是苦的。腰椎注射的封闭针药效过了,现在连呼吸都痛。医生说我需要至少三个月休息,但下个月就是英国站,父亲最看重的比赛。张泽又拿来一堆止痛药,说只要再坚持半年,拿到年度冠军后我想休多久都行。浴室镜子里那个人是谁?眼窝凹陷,脸色发青,像个瘾君子。我差点把镜子砸了。"

    时雁回胸口发紧。这些文字与公众眼中那个张扬自信、战无不胜的陈西楼判若两人。他犹豫片刻,点开了更早的一个文件:

    "2023年1月15日,赛季前体能测试。新来的队医偷偷问我是不是在服用□□,说我的瞳孔和心率不对劲。我笑着告诉他少管闲事,下午他就被调去青少年队了。有时候我希望有人能阻止我,但真的有人敢时,我又会让他们滚蛋。那个冷面医生今天又皱眉了,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他对我笑一下。"

    时雁回猛地向后靠在椅背上,仿佛被人当胸打了一拳。冷面医生?这是在说他?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从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在别人眼中是这样的。

    他继续翻阅,每一篇日志都像一扇小窗,让他窥见那个在闪光灯下意气风发的赛车手背后不为人知的痛苦与挣扎。更令他震惊的是,近几个月的日志中,关于"医生"的提及越来越多:

    "2023年8月20日,比利时站排位赛。今天在赛道上差点昏过去,眼前发黑了几秒。回酒店后搜了时雁回医生的论文,他专长运动损伤修复,发表过关于腰椎微创手术的突破性研究。如果当初是他给我做手术,现在会不会不一样?"

    "2023年9月5日,意大利站练习赛。张泽说联系了美国专家,但需要停赛半年。我问他认不认识S市第一医院的时雁回,他一脸莫名其妙。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那个医生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对我说谎。"

    时雁回关上文件,双手交叠抵在下巴前。医学伦理要求他保持专业距离,但此刻他胸腔中翻腾的情绪绝非仅与职业相关。他想起陈西楼戒断反应发作时死死攥住他手腕的力度,想起那人说"忍受痛苦是我最擅长的事"时眼中的倔强,想起他腰背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旧伤疤痕。

    电脑屏幕自动变暗,时雁回在黑暗中静坐了许久。作为医生,他见过太多不惜代价追求成功的运动员,但陈西楼似乎不同——他不仅在与对手竞争,更在与自己较劲,仿佛要证明什么。

    时雁回重新点亮屏幕,点开日志中提到的几篇自己发表的论文。那是关于运动员脊柱损伤的微创治疗与康复方案,基于五年前的一项研究。当时他刚结束住院医培训,满怀理想地想要改变运动医学领域过度使用止痛药和封闭针的现状。后来呢?时雁回苦笑。后来他明白了改变系统有多难,特别是当金钱和荣誉牵涉其中时。

    窗外,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时雁回关掉电脑,将U盘锁进抽屉。今天上午他要给陈西楼做第一次正式康复评估,需要保持专业清醒的头脑。但当他走向洗手间准备洗脸时,镜子里的自己眼下挂着明显的黑眼圈,眼神中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上午八点整,时雁回推开康复科3号治疗室的门,陈西楼已经等在那里,正趴在治疗床上做腰部热敷。听到门响,他转过头,嘴角扬起一个标志性的笑容:"早啊,医生。我以为你要放我鸽子了。"

    时雁回注意到陈西楼眼下的乌青比昨天更明显,显然也没睡好。"戒断反应还严重吗?"他戴上医用手套,语气尽量保持专业。

    "能忍受。"陈西楼轻描淡写地说,却在时雁回手指触碰到他腰椎时明显绷紧了肌肉。

    时雁回放轻力道:"我看了你的MRI。情况比你说的严重,椎间盘突出已经压迫到神经根,这就是你左腿麻木的原因。"

    陈西楼把脸埋在臂弯里,声音闷闷的:"所以?要手术吗?"

    "暂时不需要。"时雁回开始检查他脊柱的活动度,"但康复过程会很漫长,而且你必须停止所有可能加重损伤的活动。"

    陈西楼突然笑出声:"也就是说,不能赛车?"

    "至少三个月。"时雁回坚定地说,手指沿着脊椎缓缓按压,"这里疼吗?"

    "不——嘶!"陈西楼倒抽一口冷气,手指攥紧了治疗床边缘。

    时雁回皱眉:"L5区域敏感度明显增高。你平时怎么缓解这种疼痛?除了药物。"

    "热敷,按摩,偶尔电疗。"陈西楼的声音因为疼痛而略显紧绷,"比赛前会让队医打封闭。"

    时雁回的手停顿了一下:"你知道封闭针只是暂时阻断痛觉神经,实际上会让损伤恶化吗?"

    "知道。"陈西楼转过头,与时雁回四目相对,"但有时候活着的意义不仅仅是活着,医生。"

    这句话像一把小锤敲在时雁回心上。他沉默地继续检查,脑海中却回荡着日志中的那些话:"我必须赢"、"父亲说如果我这次再输"、"像个瘾君子"……

    "你的体态和肌肉平衡都有问题。"时雁回最终说,"长期疼痛导致你无意识地改变坐姿和发力方式,这又加重了脊柱负担。我们需要从基础开始重建正确的运动模式。"

    陈西楼微微蹙眉:"听起来很无聊。"

    "确实不如赛车刺激。"时雁回拿过热毛巾敷在他腰部,"但如果你想重新坐进驾驶舱,这是唯一的路。"

    陈西楼望着天花板,突然问:"你看过我的比赛吗?"

    时雁回摇头:"我对赛车没什么兴趣。"

    "那你为什么选择运动医学?"陈西楼转过头,眼中带着真诚的好奇,"大多数医生都觉得运动员是一群不听劝告的自虐狂。"

    时雁回摘下手套,思考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五年前他会慷慨激昂地谈论帮助运动员延长职业生涯的梦想,现在呢?

    "也许正因为运动员不听劝告。"他最终说,语气中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总得有人在他们把自己弄残废前拉一把。"

    陈西楼大笑起来,笑声爽朗而真实,与时雁回在日志中读到的那个阴郁形象判若两人。"我喜欢这个答案,医生。"他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所以你现在是在拉我一把?"

    时雁回没有笑,只是认真地看着他:"是的,如果你允许的话。"

    陈西楼的笑容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时雁回从未见过的复杂表情。他轻声说:"那你会对我诚实吗?不管真相有多难听。"

    时雁回想起日志中那句"我觉得那个医生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对我说谎"。他点点头:"我保证。"

    "好。"陈西楼深吸一口气,"那就开始吧,医生。告诉我该怎么拯救这具破破烂烂的身体。"

    时雁回拿起评估表,却发现自己无法像对待其他病人那样公事公办。因为他现在知道的太多了——不仅知道陈西楼的伤情,还知道他每晚独自承受的痛苦,知道他笑容背后的孤独,甚至知道他对"冷面医生"那点隐秘的好奇。

    "首先,"时雁回强迫自己回到专业状态,"我们需要制定一个循序渐进的计划。第一阶段专注于疼痛管理和戒断症状缓解,第二阶段——"

    他的话被突然推开的门打断。张泽大步走进来,手里拿着一部正在响铃的手机:"西楼!是陈总!他已经知道你退出日本站的事了,非常不满意——"

    张泽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了站在一旁的时雁回。经纪人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随即又挂上职业笑容:"时医生,早啊。我们西楼情况怎么样?"

    时雁回注意到陈西楼的肌肉瞬间绷紧,眼神也变得警惕起来。他平静地回答:"陈先生需要至少三个月的系统康复。我已经向医疗委员会提交了详细报告。"

    张泽的笑容僵在脸上,手机还在不停震动。"西楼,"他压低声音,"陈总说如果你执意退出日本站,明年车队的预算可能会——"

    "告诉他我死了。"陈西楼突然说,声音冷得像冰,"或者快死了,随便哪个更容易申请到预算。"

    张泽脸色大变:"西楼!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时雁回识趣地收拾起检查工具:"我先出去,你们谈。"

    他刚转身,手腕却被陈西楼一把抓住。赛车手的掌心滚烫,力道大得惊人。"不,"陈西楼盯着张泽,话却是对时雁回说的,"医生留下。我想让专业人士听听,为了让我坐进赛车,他们准备了多少''''合理建议''''。"

    张泽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西楼,你知道陈总只是关心——"

    "关心他的投资回报率。"陈西楼冷笑一声,松开了时雁回的手腕,"告诉他,要么接受我需要三个月康复的事实,要么现在就开始物色新车手。"

    张泽脸色阴晴不定,最终拿着还在震动的手机匆匆离开了治疗室。

    房间里一时安静得可怕。时雁回看着陈西楼紧绷的侧脸,不知该说什么。最终他选择回到专业话题:"我们继续。第二阶段会加入核心肌群训练,增强腰椎稳定性。"

    陈西楼的表情慢慢缓和:"听起来不错。"他顿了顿,"抱歉让你看到这些。"

    时雁回摇摇头:"家庭因素对康复影响很大,了解这些对我的治疗计划有帮助。"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口:"陈总是...?"

    "我父亲。"陈西楼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也是车队的最大赞助商。"

    时雁回想起日志中提到的"父亲说如果我这次再输",突然明白了很多事。他谨慎地问:"他知道你的真实伤情吗?"

    陈西楼的笑容带着苦涩:"他知道,也不想知道。就像所有人都看见我在赢,却没人看见我在疼。"

    时雁回胸口一阵发紧。他想起锁在抽屉里的那枚U盘,想起那些深夜独自写下的痛苦文字,想起陈西楼用他的姓氏作为密码的隐秘含义。

    "我看见了。"时雁回轻声说,然后立刻后悔自己的冲动。这已经逾越了医患关系的边界。

    但陈西楼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黑夜中突然被点亮的灯塔。他微微勾起嘴角:"是啊,你看见了,医生。这就是为什么我选择相信你。"

    时雁回低头整理检查工具以掩饰自己突然加速的心跳。他告诉自己这只是职业成就感,与日志中那句"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他对我笑一下"毫无关系。

    "明天同一时间,"他公事公办地说,"记得穿宽松的运动服。"

    陈西楼撑起身体,在时雁回转身离开时突然叫住他:"医生。"

    时雁回回头。

    "谢谢你。"陈西楼说,眼神真诚得几乎让人无法直视,"为了一切。"

    时雁回点点头,快步走出治疗室。走廊上,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胸腔中那股陌生的悸动。作为医生,他看过太多病人的痛苦,却从未像今天这样,感到那些痛苦仿佛也成了自己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