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舞本来不就是你最擅长的东西了吗,毕竟惜风的巫舞可是远近闻名。”
“那是跳给天地鬼神看的舞,至于人这种东西嘛……”
惜风在私底下的时候,可没有像他平时表现的那样爱与人交往,或许也正是因为他看过太多由人造就的怨鬼,所以对人并其实不抱有太多好感。
“人本来就是天地自然的一部分嘛,何况就算是鬼神,也都是人变的。”晖倒是没有那么愤世嫉俗,随意两句话就替惜风找好了跳舞的理由。
“行了,知道啦。不过好在今日的宴会是那种结合游园的散会的形式,倒也是不用上赶着一路跳到底。咱们先四处逛逛,然后找个人少一点的地方跳一会,糊弄一下就行了。”
果然宴会如惜风所言的那样形式很随意,从后院进门后一路延伸到那座小山脚下时,到处都能看见在地上铺张席子就随处宴饮的人们。而已经赴宴的文人们,则是三三两两和自己熟识的人聚作一堆,在讨论自己感兴趣的事情。
“唉,这一次出使倭国,殿下还是委派了畿湖那边的黄大人作为正使,我们这边金大人也只是争取到了副使的位置,这实在是不利于我们今后提出的各项针对倭国的政策啊。”
来往的儒生们里,除了那些讨论各种风雅趣事的人之外,也有即使赴宴也在忧心国事的大人们。
这种庙堂之上的东西,惜风这种市井小民,是压根听了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的,他本想快步离开另寻他处,却发现晖停下了脚步,开始认真聆听。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们毕竟把持朝政多年,要想真的做出改变,我们岭南士林可谓任重道远。”
“等这次事了,功劳肯定又是他们拿走大份,到时候他们在殿下面前,又会说是全靠他们合理应对,才使得对马岛那边不但交出了作乱的倭寇,就连被掳去的百姓,都一并交还了回来。”
“这不是他们一贯的主张吗,事情做好了都是多亏他们维持祖宗礼法,做坏了都是我们冒进惹祸。”
“唉,算了算了,不谈这些惹人厌的糟心事了。”眼看对话又要陷入日常抱怨对立派系的环节,一位相对年轻一些的官员直接出言打断,“今日好不容易出来宴饮游园,我们还是谈些风雅之事吧。”
周围几人点头同意了这位的建议,然后开始随意地环顾四周,于是正巧看见了站在不远处像是在等候的晖和惜风。
“你们是来为宴会助兴的妓生和乐师吗,可以过来开始表演了,不过在座都是有身份的大人们,记得拿出你们的真本事来,不要让我们失望。”
“是,大人。”
因为太专注听人家谈话,失去了离开时机的惜风和晖只能恭敬地行礼,然后各自摆好姿势准备开始表演。
晖和惜风用眼神沟通了一下,确认对方已经准备好后,他低头闭上眼睛默想了片刻,随后右手一指轻挑,弹了第一个音。
此前在集市上,那位来自金氏的两班大人能听出晖的伽倻琴弹得与众不同,在座的官员们自然也是一样,他们几乎在那一个音出现的同时,就能确信晖其实压根不是在弹伽倻琴。
可是这些人想要出言指责晖大胆放肆、用半吊子的技术糊弄两班贵族的话,又在刚到喉咙口时又被吞了回去。听过晖后面连续弹奏的几个音之后,他们不得不承认,晖在弹的是一种听上去比传统的伽倻琴更古雅的琴音。
而就在这些人把目光投向晖的脸,想要研究一下这位奇怪的乐师到底是哪位的时候,已经维持着静止姿势许久的惜风终于动了。
能拿到两班贵族的宴饮之上表演的舞蹈,那是有着严格规矩和章法的高雅之物,和民间百姓那种兴之所至手舞足蹈的低俗东西,压根不可同日而语。
想要跳好这种舞蹈,那便要严格记住四个字——鹤步柳手。也就是脚步行进间,要如白鹤那般宁静优雅,而手型姿态,又要如风拂杨柳般柔美飘逸。
所以看似舞者在某段时间内,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动作,但那却是要从呼吸开始,将整个身体的力量和柔韧性融为一体。
而晖之前评价的惜风舞蹈一流,绝不只是说说而已。
男性的肌肉力量,让惜风能更好地掌控身体的各个部位,在一动一静之间切换地更为游刃有余;而他身体上的天赋异禀,又让他没有一般男性那种柔韧性不足的烦恼,所以在该柔美的部分,比起女性来也丝毫不显逊色。
最后两相结合之下,惜风的舞蹈几乎是达到了刚柔并济的力与美的统合,连他们面前这些见过了世面的官员们,都不禁发出了赞叹的声音。
晖与惜风的配合也是天衣无缝,他的琴音不但如众人听来的那样更古雅,而且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韵律,哪怕没有舞蹈单听琴音本身,也好像是在听某种瑞兽的高鸣。
所以哪怕在座没人听过有人这么弹伽倻琴的,却不妨碍他们能判断出,晖是一位音律大家。
两位大家的配合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的注意。本来这一处只有岭南士林的几位大人聚集,其他人要么因为身份不够,要么因为派系不同而自发地远离。
但等到表演进行了一阵之后,其他儒生官员们纷纷聚集过来,一起欣赏这俩人的精湛表演。
而等到一曲终了之时,惜风和晖不得不对着周围一圈的人们反复行礼致意,才得以从人群之中脱身。
不过好在游园会里还有各种其他的事项,所以聚集的人群在那俩人离开后,又恢复了原先各自扎堆的状态,而惜风和晖也是很自然地转向了比较偏僻的角落。
“那边那位稍等一下。”
可惜还是有人不想让惜风两人低调地待着,一位年轻儒生一路追着两人,一起拐到了荒僻的角落,并且在四周人群逐渐稀少后,终于开口喊住了他们。
而等到那两人转过身来,这位年轻儒生则径直跑向了晖的方向。
“这位乐师,你刚刚弹伽倻琴用的手法,应该是来自大明那边对吗,你其实是在用伽倻琴弹大明的琴曲吧?”
7.
晖刚回头还没看清来人长相时,内心莫明就涌起了一股亲近之感。这已经是短期内第二次了,上一次还是在他遇见惜风的时候的事。
晖也不知道这种频繁遭遇命中注定亲近之人的情况,算不算是好事,只是如同上一次遇见惜风时一样,尽力地收敛自己的能力,避免他算命的能力干预了对方的人生。
晖特意重新闭上眼睛,在确保了不会带上任何力量的情况下,睁开眼仔细审视这位儒生。
对于他外表的评价,晖只想说两个字,儒生。这倒不是因为晖言辞贫乏,而是这一位真的是长得如同把每一个人对于儒生的想象合起来,揉进了一具年轻的身体里一样。
那人长得干干净净,亲和柔软,并没有过分的英俊,却让人一眼所见就心生好感。
都不需要晖来帮他算命,随便来个长眼睛的,都能说出他出身书香门第,自幼知书达礼,早晚进士及第,终会成为国之栋梁。
于是也不用那份亲近之感作保,晖很自然地就对着儒生全盘托出。
“其实,不光是手法的原因,这把琴用的是上好的青桐木,产自大明的扬州府,用的丝弦则来自青州府。我只是在给制琴匠的图样里画上了伽倻琴的样子,除此以外,他们用的材料、制琴的技法,都是用的他们自己千年的传承。”
“至于弹琴的方法也是一样,我弹的调依然是朝鲜的调子,但用的手法,拆分曲谱的方式,都是用的我在大明学到的那一套。”
“所以我大概都不算是用伽倻琴在弹明曲,而是我弹的就是大明的琴,用的也是大明的谱,内里都已经变了,大概只有外形还在坚持朝鲜罢了。”
晖在说这套解释的时候,整个人略显低落,但这位儒生却听得双眼放光。
“这样很好啊,我虽然日日都在学习大明的各种诗书礼乐,但总是觉得缺了什么。今日听了你的解释我才明白,不能光学大明的东西然后照搬来朝鲜,我们最重要的是要学会怎么把上国的这些圣贤道理化为己用,变成适应我们朝鲜自身的东西才好。”
那儒生一激动起来就双手握住晖的一只手,在对方投来好奇眼光时,才惊觉自己对于初次见面的人就做出这种举动到底有多失礼。
“忘了介绍了,我姓李,叫廷龟,朝廷的廷,玄龟的龟。今年二十有七,刚刚文科及第,目前身上还没有官职,本来这俩日是来江原道拜访友人,结果正好他接了金氏的请帖,就把我一起带过来了。”
果然李廷龟是真的不负他的长相,二十七岁就文科及第足够让人评价一句天才,也足够让人看出他以后前途光明,而像今天这种文人间的社交活动,实在是太适合他这样的青年俊秀了。
“我叫晖,取自日光之意,这位是隅希。大人还有别的什么要问的吗?”对于有亲近感的人,晖很乐意多分享一些。
“日光之晖……”李廷龟略微思考了一下又继续询问,“你的姓呢?”
这一次晖沉默了片刻,他朝着正西方看了一眼后,郑重地吸了一口气回答:“我也姓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