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元和七年阴历二月二十五日(西元112年阳历四月九日),已故太子李宁出殡,葬于骊山北原,谥号惠昭。此后,接替惠昭太子的人选就成为众臣最关注的议题。
大多数朝臣倾向于支持贵妃郭莹所出的三皇子,亦即遂王李宥。然而,当朝天子李纯既不爱郭莹,又不想给予已然强势的郭氏家族更上层楼的外戚地位。李纯痛失长子李宁之后,宁愿册立次子李恽为太子。问题是,澧王李恽的生母只是一名默默无闻的宫女,他的舅家毫无背景,而他本身则性格内向,也不擅长建立人脉,以致得不到舆论支持。朝廷重臣之中,只有一名宦官首领吐突承璀大力赞成皇帝选择李恽。
于是,李纯陷入了矛盾,他一方面有心预防未来的外戚之祸,另一方面却又明白,下一任皇帝若不得众望,也会容易出乱子。他反复考虑多次,终归迫于各方面压力,而打算妥协。
李纯很不情愿!为了显示这是不得已,他指示中书侍郎崔群去为澧王李恽写一篇让表,意在昭告天下:李恽要把自己应得的储位让给李宥。不料,崔群竟敢不从,并且上书辩解:“大凡己合当之,则有陈让之仪;己不合当,因何遽有让表?今遂王嫡长,所宜正位青宫。 ”
这一段文字写得很不客气,让李纯看了,气得差点下令革除崔群的官职!但是,李纯一向自许为肖似太宗皇帝的纳谏明君,就做不到为谏言而惩罚崔群。况且,李纯看出了崔群的底气,判断崔群背后必然有很多人想法一致,崔群才敢如此大胆!那么,即使强迫崔群,或者换人为李恽写一篇让表,反正实际上并无差别,终归都是得让李宥当太子,那还不如别折腾了。
李纯想通了这一点,干脆在阴历七月下诏,宣布已选定李宥为太子,随之为李宥改名为李恒。至于太子册命大典则定于阴历十月举行。
只不过,由于李纯实在心有未甘,他竟然以节约为藉口,不在太子册命大典当天傍晚设宴庆祝。甚至,早晨进行的太子册命大典刚结束,身为父皇的李纯就起驾离宫了,宣称要趁明天是休沐日,到骊山一游,随后在骊山北麓的华清宫住一夜,泡一泡温泉。
新太子李恒的生母郭莹非常气愤皇帝这种做法,但拦阻不了,只能在后宫的长阁为李恒开一场小型晚宴。这种宫廷家宴碍于外臣不得进入后宫,包括李恒两位舅舅在内的大臣都不能参予。郭莹仅仅邀请了居住在十六王宅的亲王们以及他们之中已婚者的正妃,还有六仪以上的高阶后宫妃嫔。
德仪杜秋也在受邀之列,因为,皇帝李纯除了侍从和侍卫以外,只带了已故太子李宁的生母纪淑妃一人同去华清宫,杜秋并未随驾。杜秋既然留在大明宫,就自觉理当去祝贺新太子。
这场后宫宴会规模虽小,却让郭莹办得很铺张。郭莹得偿夙愿,总算把儿子捧上了太子宝座,当然志得意满,舍得拿出大量银钱,吩咐御厨尽量采用太子爱吃的山珍海味,御厨则不负使命,做出了五兽盘(五种野兽肉白切薄片所做成的冷盘)、丁子香淋鲙(丁香油拌生鱼片)、光明虾炙(烤活虾)、仙人脔(羊奶汁炖小鸡)、小天酥(鸡肉和鹿肉同炒)、箸头春(烤鹌鹑)、蒸腊熊(熊肉所制腊肉)、梭巡酱(碎鱼肉拌羊肉酱),以及红羊枝杖(烤全羊),都是既昂贵又费工的荤菜。
此外,郭莹也命令厨艺精湛的宫女郑萸制作一些比平日所做更精美的点心,例如单笼金乳酥(类似后世的酥皮奶黄面包)、金银夹花(包着蟹黄和碎蟹肉的卷饼)、水晶龙凤糕(上面绘着枣泥龙凤图案的透明糯米糕)、甜雪(蜜糖煎澄粉皮),等等。
太丰盛的宴席,让众人都吃得很撑,杜秋也不例外。到了散席后,杜秋仍然觉得太饱,就不坐宫辇,准备徒步走回寝宫,以帮助消化。
这是个已凉未寒的初冬夜晚,而杜秋才饱餐了一顿,也喝了酒,身上又有披风,难怪一点也不嫌冷。她走着、走着,越来越想在外面多逛一逛,就嘱咐随侍的两名宫女先回寝宫。
然后,杜秋独自信步往西北方走,慢慢走到了宫苑西北角的广场。此处有两座庙宇,靠近宫墙角落的大福殿是佛寺,一旁的三清殿则是道观。原来,唐朝皇室并尊佛、道两大宗教,乃致皇宫大内佛寺与道观并列。
大福殿和三清殿的大门都昼夜洞开着,因为只对宫廷内部开放,而且宫城外面有守卫,庙宇门边就不设守卫了。此时此刻,杜秋站在这两座庙宇前面石板铺地的广场上,可以随意跨入两道前门之一,但她不确定:要进佛寺,还是道观呢?
正在杜秋犹豫之际,她听见了李恒的低沉嗓音:“你是信佛,还是信道?”
杜秋转过身去,望向李恒,愕然问道:“太子殿下怎会在这儿?”
“我跟你一样,喜欢夜游。”李恒含笑答道:“今天我终于搬进少阳院了,不再住在十六王宅了。你不知道啊,十六王宅可不止住着十六位亲王,亲王太多了!虽然十六王宅这些年来一直在扩大庭院、加盖房舍,也还是很拥挤,哪比得上宫苑宽广?今后我住在宫城之内的少阳院,夜晚溜出来逛,能逛的地方可就多了。”
杜秋听李恒兴奋的语气仍像三年多前那次偶遇时一般,有些稚气未脱,但个子却似乎比三年多前稍微长高了一点。的确,假如用后世公制来测量,李恒这时候已有一米八零,而且由于喜好运动,体型颇为壮实,比他父皇李纯多了一种阳刚的气概。
不知怎么,李恒令杜秋回想起了同样很有男性气息的李师回,尽管李恒的面容并不如李师回英俊。杜秋脑海中晃过了李师回的形象,顿时心生警惕!
“时候不早了,请太子殿下尽快回少阳院安歇吧!”杜秋刻意彬彬有礼说道,意图拉开两人的距离。
“唉!”李恒故意夸张叹道:“怎么每次好不容易巧遇,你都急着要赶我走呢?”
“殿下,如果德仪没记错,殿下今年已经十八岁了。“ 杜秋了解李恒性情直爽,索性实话实说:“民间十来岁以上的嫡子对庶母,都要避嫌,更何况,殿下贵为太子。”
“你这句话,要是给我的母妃听见了,那还真能讨她开心!”李恒避重就轻,嘻嘻笑道:“母妃最高兴有人说我是嫡子了。”
“郭贵妃本来就是皇上的正妻,相信迟早会荣升皇后。”杜秋特地在李恒面前如此肃然说道,那么李恒若传话到他母妃那边去,应会对自己有利。
“坦白说,假如母妃不是我的生母,我还真能理解父皇为何不立皇后。“ 李恒直言道:“皇帝也得顺应众意,做不到随心所欲。既不能册立自己最喜欢的女人为皇后,那何必立后呢?说来,父皇母妃这两年谈不拢,敲不定要我娶谁作太子妃,我还真庆幸啊!反正他们挑的,都不会是我自己中意的,没有太子妃最好。”
“殿下虽没有太子妃,倒也有好几个孩子了,不是吗?”杜秋脱口说道,随即后悔,但此话已出口,收不回来了。
“是呀!我有几个姬妾。”李恒不以为意,轻鬆回道:“只可惜,她们长得都不够美。我比不上父皇好运,没能遇上德仪娘娘这样出众的美人。”
“殿下过奖了!”杜秋听李恒越说越过火了,真不晓得该如何应对,只能低头谦逊道。
“我可没言过其实,你确实是个大美人啊!难怪父皇最疼你。”李恒由衷说道:“对了,既然你经常陪侍父皇,一定相当了解父皇,我可否请问你,我到底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才总是得不到父皇欢心?“
“这,殿下多心了吧?殿下怎会不得皇上欢心?“ 杜秋不想淌浑水,连忙搪塞道。
“两次立太子,父皇都不愿意立我。”李恒坦率说道:“这次立我,父皇很勉强,谁都看得出来。问题是,大哥、二哥他们并没什么特别优秀的表现,父皇究竟是凭什么,就认定了他们都比我强呢?”
李恒的肺腑之言打动了杜秋,使得杜秋诚恳建议道:“如果殿下当真认为,皇上比较偏愛惠昭太子,以及澧王,那就不妨学学他们谦恭朴实的作风。”
“你是说,要像他们那样沉默寡言,总是闭门读书啊?”李恒像是喊冤一般感叹道:“那太闷了吧?我就是喜好热閙,常常找几个亲王一道去打马球啊,出城打猎啊,回来吃野味、喝美酒啊,看看杂耍、比武,或者歌舞表演啊,这些嗜好可都不犯法吧?有什么不对呢?”
“并没有不对。”杜秋宛转回道:“只是皇上想法比较严肃。这就要看殿下有多么在意皇上的认可了。”
李恒听了,先是怔了一下,但他稍加思考,就点头赞同道:“嗯!你说得很有道理。好,我听你的。从明天起,我会少出门,多读书。希望有朝一日,父皇会对我满意!”
李恒说到做到,从此果真收敛了不少。他父皇李纯从华清宫回来以后,发现李恒在朝堂上很专注聆听大臣们提出的议题,后来又常听太监们禀报太子待在少阳院读书。久而久之,李纯渐渐较为肯定李恒,也由此推论:李恒只要能够成器,或许将会有能力制得住外戚!这样一想,李纯就越来越不再纠结于自己册立李恒为太子的被迫成份了。
恰如俗话所谓诚于衷而形于外,李纯对李恒有所改观,李恒当然察觉了出来。为此,李恒非常感激杜秋,并且暗中发誓:将来登上皇位,必定会对杜秋有所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