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你,他是他,我是我。
你若辨不清,那到底是什么让你看不清?
是眼神不好,还是说你心里有鬼呢。
——
17.牧野一心
牧野一心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普通人。
普通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都如同坊间传闻津津乐道的八卦一样,比比皆是又千篇一律。
15岁的她无立身之本,无一技之长,在普通人中都可以说是所谓的“一事无成的失败者”。
她自然没有钱,买不起墓地的那一小块土地,交不起纳骨堂的安置费用,甚至连给母亲火化的钱都拿不出来。
她望着被催交费用单填满的出租屋——过去被年幼的她当做家的地方——闭上了眼。
雨淅淅沥沥盖过了宛如哭泣的自嘲,牧野一心拖着破旧行李箱打包的尸体,一步一停地走向后山。
夜还很长,雨也没有要停歇的势头。
牧野一心捧起一抔潮湿的泥土掩盖那女人疲惫却又安详的脸庞,雨还在下落,在坑洞的四周冲刷出一条条泪痕似的沟壑。
天在替这个可悲又可恨的女人哭泣。
那我身死之时呢?会有谁哭我?
牧野一心孤身一人伫立于天地之间向自己,向世间询问。
夜雨连绵,乌鸟嘶噎,无人回应。
山路陡峭她不知道自己的来时路,又或者她压根没找到那条路。
雨水泡烂了她的双手,石子扎进她的脚心。树根在她膝盖和小腿磕出斑斑驳驳的乌青和新血。
奇怪的是她没什么感觉,没有什么目的地走着,身体像一团无根的蓬草顺着惯性滚落山下,最后跌落流落溪涧。
当她再次有意识时,她被一群孩子围住,孩子的身后站着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满怀担忧地看着自己。
除了疼痛她什么都不记得了,身体为了活命抹消了这具身体主人的记忆。
就这样她、那群孩子和那位老人在一座破旧的设施里生活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长到,孩子长大离开,老人去世,那里空无一人,她都一直守在原地。
某一天,她听到歌声,听到哭泣,听到呼唤,听到咒骂,听到求救,她走了出来。
走下了山。
那些走动的日子,她有时日行百里,有时数月只驻足看着蓝天流云,一路走一路看草长莺飞,日升月落,不知岁月,亦不知春秋。
她像寄生于自然,却诞生于社会的异物。走了不知多远,她来到了原本应该称之为家乡的地方。
还是夜,无风也无月。
暗巷里瘦骨嶙峋的孩子光着身子爬出巷口,双腿不足以支撑身体,动物一样贴着冰冷粗砺的地面,用细弱的胳膊支撑着爬行,那不足一掌的脑袋上挂着一对黯淡无光没有教化的眼睛,咿咿呀呀的叫喊声中辨认不清是哭泣还是求救。
看来不止今夜是铁锈弥漫的夜晚。
孕育不幸之地,就如同过去,连接着未来。
她望着那异样目光看着自己的孩子,想起了自己久久遗忘的过往。
她想起那个曾经美丽却愚昧的女人,还有曾经柔情相待妻女的男人。
她也因为那丝丝柔情而心生血肉,在人世扎根。
只是时间是一只无形又冷情的手,随意倒转了人们生活的沙漏。
沙砾般的人生也就此地覆天翻。
柔情的存在如同噩梦,加速了悲剧上演。
人是个什么东西,牧野一心透过自己的父亲了解的可太清楚了。
可她的母亲似有不同,因为她还未出生时她们一心同体,共享着一条性命。
谩骂,埋怨,情感和理性日日相互撕扯的母体,贫穷和不幸的本源,一切都在一个雨夜伴随着与某个看不见的怪物的斗争而了结。
那个被世间磨灭大多数感情和道德的女人救下了她整日埋怨的不成器女儿,那夜她麻木地嘶喊着将自己的孩子推远再推远,不解的孩童看着母亲对空气大喊大叫的场景,以为她终于病入膏肓失去人性。
没有任何温情,热切和慈悲的告别,那个女人死了。
可就在那一瞬间,牧野一心突然明白那个女人并不是发疯而是靠着她最后一丝本能在一个看不见的怪物的手中救下了她。
得知那个女人死后的一瞬间她的心情到底是怎样,解脱?笑她活该?仇怨得报?愤怒?悲伤?恨?后悔?
不,都不是。
那一刻仿佛天启,庞大的不解涌现在她脑海里,成为她这一生的〖课题〗。
【为何?】
未知的〖课题〗进行到现在,她第一次看到了解答的希望。
于是她在那个无风无月的夜晚舍身救下第一人,而这个人在第一次开口叫她妈妈时,关于他们,关于这个组织的故事就此开始。
社会,阶级,资源,金钱扭曲着人类这个群体的生命走向。
在世间一无所有的她,无法养育活在世间之人。
在牧野一心知道奇迹与悲剧同时发生的那一天是她第一次死亡的一天。
那些饱受苦难之人,被救下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并不像世人所说和书中那样记载所为。
饥饿和疼痛吞噬了身为人的理智,一群贪婪的野兽扑向她,那群失去理性的魔鬼在不久前是她救下的孩子,用还未换掉的牙齿贪婪地撕扯着她的身体。
喝下她的血。
吃尽她的肉。
啃食她的骨。
他们带着自己的伤痛,愤怒咀嚼着一具对他们施以援手的尸体,无休止地缅怀自己在世为人遭受的不公。
他们轻易践踏得到的善意,就如同这世间对他们所做的一样。
牧野一心就这在死亡边缘徘徊了一次又一次,在此期间,她从未杀过一人,只是观察着,站在近处观察着这些孩子,这些人类,这个种群。
追寻着【为何?】
牧野一心不断在人世间这神奇、残忍又荒诞的路上前行。
渐渐的,她发现那些受过她恩惠的孩子不全是忘恩负义之人,日益激烈的矛盾发展出两个派系,尊她为神将她供奉之人,将她视为怪物将她驱逐之人。
看样子‘正派’的孩子们赢了。
牧野一心,那群不幸过往缠身孩子的母亲、妈妈、唯一的救赎、不死的神明。
借助着她的血肉成长起来的孩子,走向了社会的各个领域,他们活得要比别人辛苦,也更加曲折。
同样的他们比普通人更加成功。
人群中的佼佼者,例如某株式会社的社长野岛伸司,出身在某个闭塞的小村落,父母死于一场不宣于外界的意外。
孤身贫穷且年幼的他遇到了牧野一心所在的组织,在组织的金钱资助下长大,父母被残害的恨意和愤怒并没有随着时间增长而消退,反而随着他的社会阶级的提升而愈演愈烈,但他却寻仇无门,满腔愤怒无处报复。
直到困于此间世界的他得到了恩惠——牧野一心的血。
喝下恩惠的普通人野岛伸司因为强烈的恨意和意志终于踏进了另一边的世界,他可以看见这个世间真正的模样,他拥有了可以报复的力量,只可惜他费尽心思要找的仇人却早已“死亡”,丢失目标那一刻的野岛伸司都不知道自己像一个苦修之人行走在世间的这十年到底算什么,仇人之死切断了他通往人世的最后一捻蛛丝,他此后的人生依旧沉在地狱。
宛如玩笑一般的故事,与野岛伸司谈心的牧野一心直白评价到。
听到如此评价的野岛伸司并没有生气,因为他从心里尊重并崇敬这个没有咒力却又脆弱的母亲。
没有她,就没有他。
在他喝下牧野一心的血液时,她所经历的一切就如同开闸的洪流涌入他的脑海,所以他比任何人都要悲其所悲,怒其所怒。
即便牧野一心自己从未说过她有悲伤过,失望过,愤怒过。
就如同她从未说过她确实对人类抱有慈悲一般,即便过去的人们曾经如此残忍撕扯她的身体,践踏她的生命,但如今的她似乎依旧对那些感恩她的孩子报以某种柔软的情感。
那份柔软同样传达到了野岛伸司心中,那份纯粹的感情让飘荡在世间无法获得宁静的心终于停伫下来。
他想像牧野一心一样为这个世间做点什么,当他有了这个想法的时候,是他离牧野一心这个存在最近的时刻,一心同体,异体同心,牧野一心的孩子,她的继任者野岛伸司。
他了解到牧野一心在追求什么,同时也得到了他自己的〖课题〗。
【宽恕】
得到〖课题〗的野岛伸司,并没有急切的寻找答案,因为他难以想象这【宽恕】的对象,来自世界的恶意在此刻达到满点,当一个人越不想得到什么结果,事情走向就越会走向他不想得到的结果走去。他无法接受那种结果,他永远不要原谅杀死他父母的那个凶手。
就算死也不会。
于是他开始逃避。他对自己的〖课题〗视而不见,即便白天埋头工作,却夜不能寐。
所以他只好将注意力放到其他地方。
每当现有的法律无法伸张正义之时,那些没有能力和资源去私人报复的人终于有了他们的正义——野岛伸司——他是那些权力压迫下毫无尊严和补偿的丧生之人的申冤者,理想压迫下高尚理想实现的策划者,游走于法外的正义的处刑人,但他的正义终是无视世间规则凌驾于生命之上的不法,最终被逮捕只是时间问题。
只是他再怎么想都没有想到,他有一天会再次遇到自己的仇人,那个已死之人——夏油杰。
夏油杰——或许现在被叫做相乐比较合适,那个杀死了百人的怪物改头换面好好坐在这个国家权力机关最高的几个位置上,自己则是被捕等待着他给予最后死刑的判决。
这宛如玩笑一般的人生看样子还没有走到尽头。
“你想杀了我吗?如果你想那么你就拥有这次机会。”身为阶下囚的野岛伸司面前正站着相乐,他将一把刀递给了野岛伸司,并将刀刃口抵在自己胸前。
世事无常,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野岛伸司没有反应过来眼前到底是他的死前走马灯还是现实,只是他的身体替他做出了决定。
鲜血从心脏里汩汩流出,相乐握着野岛伸司的双手将那把已经深深刺进肌肉软组织的刀刃继续往里送,看样子他也同野岛伸司的目的一样。
有罪之人终将付出代价?别开玩笑了!
“赎罪,演戏,理由是什么都不重要。事到如今才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在被害者眼前。死了就可以得到宽恕这可真是句万古名言啊,不论是过去愤世嫉俗的泄愤,还是现在为了安心而赎罪的你,从头到底都是个自私自利的卑鄙小人。”
“我拿什么原谅你,你又凭什么请求我原谅,你该死这件事毋庸置疑,在过去每一天我都想亲自了结你,但如今你却想利用我来杀死你,虽然都是死但这两者从本质上就不一样。”
“真卑鄙啊,这像告解般地求死,你现在做出这些也就是说,你感到后悔了吧。”
“虽然不知道是哪件事情让你触动让你回头,但我想肯定不是因为我的父母,因为直到现在你都不曾感到抱歉,你曾几何时向我的父母道歉,有一次吗?你不记得他们死时的惨叫,血流出来的形状,头倒下去被电线毛烧焦的气味,我看不清父母死时的容貌,就如同你永远不会记得他们的脸一样,像我这样的幸存者可曾找到过你,对你复仇?他们成功了吗?还是让你用这一心赴死的告罪感化了?
你杀了百人千人,却想用一条命去抵消,那我问问你,你的命到底要赎给谁?”
“那你呢?你的命又该赎给谁?别说冠冕堂皇的空话,你和我到底有什么不同?你分得清吗?”
相乐俯身,翻动那张因失血过多而变得苍白的薄唇,再用那双在刺眼灯光下仿佛浸满血水的锈瞳钉住野岛伸司。
屋里这段轻巧的声音像缠绕的丝蔓,静悄悄伸入野岛伸司原先滔滔不绝的嘴里,精准而又狠毒地扼住他的喉咙。
像野兽绞杀猎物之前独有的静默,在短暂的哑然中,鬼使神差地倒转了两人的立场。
相乐那坦荡的反问语气让野岛伸司长篇大论的猜想付之一炬。
那恶徒根本没有一丝悔改之心,而今负荆请罪这出戏也都是他在自导自演,只有他,只有他心绪难宁,被牵着鼻子失去唯一的主导权。
耍人很好玩吗!
呵呵,看看眼前这个家伙。
野岛伸司眼前之人,宛如即便受满刑罚也不曾改变的恶鬼,他从地狱爬出来,向世间诘问,他何罪之有!
难道那些久坐膏腴之地,仗势行凶之徒不该死吗!
愚昧无耻的他们才罪该万死,不是吗?!
杀了他们,再怎么想留下来的人只会活的更好对吧?
那这种行为又有什么罪过?
是啊,我有何罪?
野岛伸司抬眼望向那狱中恶鬼,那剪锈瞳似血染镜面,倒映出自己几乎癫狂的表情,竟然比那恶鬼更甚。
啊啊啊啊啊啊……不对,这不是我,这不是我想的,这不是我,这不是我!我和你不一样!
“……你杀了我,我要你杀了我!”难以忍受自己同对方如镜面双生恶鬼的野岛伸司理智已经决堤。
而极恶之徒,面露慈悲,恍若神明在世宽恕众生,俯首帖耳,低语恶咒:
“不,你要和我一起在这个世上受苦。因为对于你这种把自身认定理念看得比命还重的人,幡然醒悟地活着就是最惨的酷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