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欢歌起舞,篝火燃,神灵降,棒骨锤,祝贺新人入洞房。
大圆桌上残羹冷饭没人抢也没人赶,沈奚年吃的开心,摸着圆鼓鼓的肚子,他靠在墙壁上,睨着众人。神提倡一夫一妻,村里也便休的休嫁的嫁,转眼自己也到娶妻年纪了,他多了几分艳羡与怅然。
“沈哥哥。”
声音俏皮地蹦出来,沈奚年扭头一看,立着一可人,长得水出芙蓉,穿着点墨般的浅碧色衫子裙,两靥生花,水灵灵的辫子在胸口晃悠。
妙人娇痴道:“我是阿簪啊。”
沈奚年这才想起是之前邀约的少女,抱歉笑道:“差点认不出来了,阿簪,打扮这么美是要干什么去呀?”原是一句戏谑,阿簪脸上却红了一片,带着小孩子的憨气,“沈哥哥不要乱说。”沈奚年了然,笑眯眯地看着她,心里琢磨着是哪家少儿郎如此有福气。
“沈……阿年。”阿簪变出一荷包,金丝融入翠绿娟美的图案,双蝶惟妙惟俏,花儿娇艳,看得出是废了不少功夫。如此情意绵绵,沈奚年不由得一愣,原来……这小妮子喜欢的是自己,也不知道她父母知道后会作何感想。沈奚年挠挠脖颈儿,第一次面对这些,素来以厚脸皮著称的他也有点不好意思。
只闻新人笑,如此场景,沈奚年话在嘴里滚了一圈,却怎么也说不出,阿簪把荷包塞到他手中,娇羞中带着一丝强硬,她道,明日林安口见。拒绝的话咽下去,沈奚年笑笑,把荷包塞进袖口。芙蓉帐暖,椒房芳菲,沈奚年骨头都热起来,心口的东西又重又轻,酥酥麻麻,顺着着劲头,他多喝几杯喜酒,嘴边挂着笑,也不管别人像躲瘟神一样对待他。
月亮在水怀里摇晃,沈奚年一哆嗦,脸从沁凉里拔出,他拍拍冻麻的脸,清醒了许多。他捡起盆重新打水,褪下上衣,手掌刚覆上裤腰,耳边吹起了风,是热的。这风吹过他脸上醉酒的潮红,他开始打湿毛巾慢慢往身上擦,风更热了,呼呼地往他毛孔里钻。他抬头,此时的月亮有些诡异地隐匿起来,大地从此黯淡,他摸着黑穿好衣裳,摸着依旧发烫的胸口,听着不知名的风,入眠。
第二天神清气爽,沈奚年伸腰扭脖,眼前一片模糊,他心觉怪异,虽然无暇村背靠山林晨雾不断,但自从神降,村里没出现过如此厚重浓雾。
鸡儿正打鸣,沈奚年左摸右摸,摸到了神堂,这里雾更重了。期间撞到了许多人,面皮凑面皮才看清谁是谁,也无人计较被踩了几下,沈奚年抓人一问,原来大家蜂拥而至,是来看传闻中的山鬼阿榣。
山鬼阿榣本为凡人,金乌暴走烧灼人间之时,她的皮肤幻化为屏障,骨头幻化成为土壤,才堪堪保护一方林木。听闻启神识那天,一棵冲天而上含笑剧烈摇晃,刹那间,下起一场淡黄花雨,所触之处,皆生根化灵。
沈奚年用力挤进去,未见其形,先闻一股甜甜的、清幽的香气。
浓雾散去,金光大开,人群之中传来一阵阵惊呼,这就是山鬼阿榣!沈奚年个子高,又踮着脚,入眼是一对簪花鹿角,淡黄萦绕之上,时不时左晃右移。他喃喃道:“深山含笑,天穹九命。”
这亦是一传闻,金乌暴走乃是炎曦为凡人挚友在空中滞留三日所致,阿榣成神升天,控告其罪行,众神将他剥去神骨化为山谷洼地,填补人间。深山含笑,指的是山鬼阿榣,天穹九命乃是炎曦之子赤重命。赤重命为父报仇,去山林寻找阿榣,遇一凡人女子,乃山鬼所化。惊鸿艳影,相逢恨晚,赤重命与她在林间共处七日,郎有意妾无情,赤重命受她瞒哄,跌入无深怨境,闻言赤重命在此得九重鸟,至此有了九条性命。他乘神鸟而上,面对幻为真形的阿榣,又恨又爱,便用九重鸟的一根羽毛遮盖整片山林,化为浓雾以阻止凡人进神灵出。没人见过山鬼真实面容,只听闻是位绿鬓红颜年轻女子。
两神对立,沈奚年终于挤上去,山鬼阿榣的真容才得以见全。她比赤重命矮上一头,鹿角灵动,藤蔓缠身,瞳如琥珀,足下生兰,确是丰姿绰约,端秀貌美。沈奚年眼睛移到赤重命身上,那雷打不动的红衣换成了相映的绿袍,乍然一览,檀郎谢女,简直绝配。
“哎呀,这莫不是欢好了?”
“什么欢好,神灵岂能容你臆测!”
凡人那一套,神仙也适用。沈奚年原不信神会有情,如今也不由不信了。他环胸而立,面不改容,人又高挑儿,很难不抢眼。赤重命扫过去,浅声道:“都散去吧。”隔扇关闭,无缝可窥觑,人也就慢慢散了。沈奚年盯着朱门一会儿,移开步子,一天下来,他耳朵里钻的都是些神啊,情啊的,神有了人味,依旧是神。
沈奚年站在林安口,夜晚清冷,月明星稀,他摩擦着袖口,正低头斟酌措词,寒意悄无声息地爬上脖颈,一扬眼,赤重命不知何时伫立身前。
赤重命道:“等人?”沈奚年迟疑应答,人神相视,他先移开目光,解释了缘由。赤重命点头道:“勿入山林。”这是一道神谕,也是村子里不期而同之事。
“哦。”沈奚年心脏酸酸的,恹恹答道。“还有何事?”赤重命凝眸,视线由眼睛滑到嘴唇。沈奚年低眉耸肩,说道:“无事。”风轻柔刮过,他其实想问一些事,关于他和山鬼的事。沈奚年迷惘地抬头看天,没有立场,他岂能打听神的私事。神呐,和人又不同。
阿簪看到如此情景,咯咯直笑:“沈哥哥这是在思人呐……我猜猜是不是在想我呀?”沈奚年难得没有接这句玩笑,他正颜厉色,把小姑娘惹得泪眼婆娑,如此没完,后面加上一句,“我已经有心上人了。”阿簪擦擦泪,鼻子酸皱:“是谁?”
沈奚年递给准备好的手帕,正色答道:“神。”阿簪气恼,把手帕扔在他脸上,咬唇一上一下地跑开了。
第二天,阿簪就失踪了。阿簪母亲找上门来时他正啃着馒头看书——书铺顺来的。里面艰涩难懂,他几天也就翻了两页。得知人失踪,不由分说,他被两人左右扯着胳膊抓到了神堂。
“请神降下惩罚!”
“何罪?”
“行窃、戕害同人、强取豪夺、欺凌少女……罄竹难书呐,神啊把他赶出村吧!”
赤重命眼神淡漠,道:“证据呢?”
一男子雀目鼠步,讷讷答道:“我看见沈奚年和阿簪在林安口幽会,他和阿簪起了冲突……然后阿簪失踪,一定与他有关!”
赤重命额间繁纹微亮,问道:“你可看见阿簪离去?”那人喏喏答,“嗯……看见了。”赤重命又问,“那你可看见沈奚年去追?”那人头低下去,“不曾。”赤重命莞尔,“既如此,你又如何断定是沈奚年干的呢?”那人汗颜退下,阿簪母亲上前又告了一通,把沈奚年讲成一位祸国殃民的妖孽,如何迷惑他女儿云云,说罢,赤重命扫过众人,沈奚年罕见垂头不语,神道:“我自有定夺,都退下。”
沈奚年嘴巴张开,仰头看神,赤重命幻成金鸟,直飞堂外,空留他一人待在这珠宫贝阙。无形的压迫散去,他紧握的拳头方才缓缓松下,长吁一声,睁眼瞧着空虚的上位,神不信他。但阿簪失踪,或多或少与自己有关。
沈奚年躺下捂住脸,经过几天的寻找,他几乎把村子翻遍了,仍旧没找到人。神几天没有现身,他收拾一下,带上铁锹,上路了。
山林路陡峭,阴冷潮湿,沈奚年一步一回头,仔细观察周围的痕迹。一声鸟啼,他蓦然回首,不远处闪烁着奇异的白光,靠近去,异香扑鼻,才发觉这是一颗含笑树。含笑立于云端之上,树冠庇荫下,鸟兽皆鸣,洞心骇耳。
沈奚年紧紧捂住双耳,头晕目眩,没注意脚下的泥泞处,他一只腿向下折去,紧接着是头着地,他滚了下去。浑身酥麻疼痛,他被粗壮的树根挡住,苟延残喘,眼下混着血水,犹如泪一般滑落。
那张因为疼痛而扭曲的容颜依旧俊美,沈奚年鼻翼翕动,果花的清香如今成了死亡的味道,呜咽成就了凋零的悲伤,他命该如此了吗?沈奚年晕厥前惝恍地祈祷,神呐,救救我吧,你听得到吗。
迷雾之下,一声叹息,沈奚年醒了,脸上刺痛,乌鸦正啮噬他血肉,他手一挥,撑着手掌注视着满地黄花。
“你是何人?”
沈奚年声音粗涩,他低喘着:“你是……是勾魂无常吗……我死了是吗。”
“吾乃山鬼阿榣,为何来此?”
沈奚年放弃起身的想法,卸力瘫软在地,木然道:“我来寻一人。”
“何人?”
“无暇村许阿簪。”
一阵风驶过,阿簪身影虚晃,出现在他面前,沈奚年伸手去抓,她却眼神虚空,冷漠道:“你既已有钟情之人,就不要来寻我!”沈奚年定住了,她容颜未老,却如枯木朽株,动作迟缓,行为诡异。“你不是阿簪。”他气息微弱,眼神却坚执,“你杀了她!”
山鬼阿榣屹立在阿簪旁,单指一点,阿簪便宛若泡沫般消散。她垂眸道:“你该回去了。”万籁无声,空灵的回响飘荡,沈奚年再有意识时,是躺在茅草床上空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