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苦乃尔？”
沈奚年爬起来，声泪俱下求神救救阿簪。赤重命岿然不动，声音幽幽：“阿簪已成鬼。”
闻言，沈奚年酸懒，心脏隐痛。赤重命看他失魂落魄，坐在身旁，无奈道，“我曾告诫你，勿入山林，你弄成这番模样，又要折损多少功德？”沈奚年不答，眼神空洞。
赤重命蹙眉：“你就这么喜欢她？”
沈奚年眼珠转了一下，他用手捂住心口，眼冒精光，宛似灵狐，起身说道：“是不是山鬼？是不是山鬼掠走了阿簪？”这人仿佛得了癔症，跳起来哝哝道，“是了是了……”
赤重命拦住他，手掌用力抓着他的肩头，沉声道：“阿簪已死，你又何必如此！”
“阿簪又做错了什么……”沈奚年厉声道，“你们这些神啊，有什么用！”赤重命一震，他额间冒红光，狂风四起，茅草飞扬，门被重重阖上，发出“砰”得一声。沈奚年直视他，闷声道，“你要关我？”赤重命泠然道，“你去必死。”赤重命司命善轮回，他从这双慧黠的眼已然洞晓此人结局。
沈奚年气极反笑：“管你屁事！”他要走，赤重命再一次牵制住他。沈奚年见挣脱不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指责他：“我们供奉你，你却帮着山鬼害人，你不是我们的神吗！”赤重命看他嗔目切齿，眼底的痛恨如同烈火焚烧，与小时候的他同出一辙。
神降之后，每月初九，满村敬奉，赤重命立于堂上，若似塑像。凡人不知他早就幻成一只麻雀歪头站在窗前，香烟袅袅，看人群攒动。一团衣不蔽体的孩童跪于堂前，虔诚拜道：“阿年今日礼顶神前，恭敬焚香，虔诚请愿。愿阿年早日找到家人不受果腹之扰，阿年将以感恩之心，践行善念，广结善缘。”请罢，他缓缓起身，后方等待的人急匆拉开他，下跪求神。
那孩童就是儿时的沈奚年，赤重命探查他的命理，乃是个天煞孤星，半妖半人。
人神相恋，结缘而得为妖，妖乃天道不容，特此降下苦楚，生不如凡人，死不如鬼神，多为茕茕薄命。而他所求的家人，母亲是弱兰县一贵女，父亲是勾栏妖人。探本溯源，其先祖为一男狐神，善魅惑，引诱一凡人女子翻云覆雨后扬长而去，凡人诞下一女，虽为婴却有风骚之相，见者无为之动情。斯人长大尚未及笄，已诞下三男一女，皆为侵犯所致，后死于床上欢好，香消玉殒。
贵女隐瞒生下沈奚年，惶恐不安之下将他扔给一处村中的寡妇抚养，沈奚年方满二岁，寡妇失足落井，剩得他一人孤苦伶仃。
沈奚年独自前来还愿，神堂空荡，唯有一只可爱麻雀偷食供品。他全身狼狈，身上全是棍棒相加的痕迹，他呐喊道：“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明明做了好事，神为什么要这么对我？”麻雀歪头，眼珠黝黑，看他两行清泪，悲咽凄惨。他砸碎了台前供奉，冒犯神灵，息灭心中怒火后，他捡起一些地上的果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抱着离开了。
沈奚年不吃不喝三日有余，赤重命偶尔化风来看，大多数蜷缩身子窝在角落。他心觉烦躁，不小心捏碎了一只茶碗。
阿榣见他如此，诧异道：“又是何事？”赤重命微动手指，茶碗完好无缺地复原，他顺着碗沿画圈，掠视：“还不是你干的好事。”一幽魂在中间沏茶，阿榣端坐与前，枉屈道：“我又不知那凡人是你相好的相好。”赤重命手指一顿，收回袍中：“勿要乱语。”
阿榣轻叹：“天道不容，情字难解，九命，你还能护他几次？”赤重命冷哼，“若非你插手此事，我也不至于耗掉一命。”阿榣手腕初闪过一丝红色，她轻悠悠转动，撑脸看着这万千生灵，“我老了，总归要有人替我护住这座山。”相顾无言，两神缄默。凡人遇事求神，可神去求谁呢？
灵幡起，葬礼成，沈奚年前来吊唁，未走到牌位前，一小孩突然窜出来，叉腰指着他：“就是你害死了阿簪姐姐！”赤重命眼睛看过去，小孩被一妇女捂住嘴，冲着神抱歉道：“童言无忌······还望神君莫要怪罪。”
赤重命快速上下扫视一圈，人又瘦了许多，不过精神尚佳。沈奚年跪下，神色隐匿在阴影中，阿簪母亲在一旁泣不成声。神得出的结论是，阿簪擅闯山林误入怨境，肉身已死，连魂魄都招不回来。
无魂便入不得轮回，阿簪没有来世了。
人散去后，沈奚年跑来问神阿簪的魂魄，赤重命答：“无法。”良久，赤重命叹息道，“不必自责。”他卷起一缕幽风，替他摸过那双红肿的眼。沈奚年丝毫没有察觉，嘴唇上下抿住，垂眼盯自己来回摆弄的双脚，神不知他在想什么。赤重命定睛，再次道：“不要再进山林。”
沈奚年停下动作，猝然道：“我要与阿簪成婚。”
赤重命手攥住衣角后折，额纹闪烁，哑声道：“人已逝，这样做又有何意义。”沈奚年嘴角紧绷，已下决心，他温柔笑道：“请您主持吧。”
吉时已到，到场只有一新郎官。沈奚年嘴角扯了两下，心头泛苦，独自喊道：“一拜天地！”
一叩首。
“二拜高堂！”
二叩首。
“夫妻对拜！”
三叩首。
沈奚年抬头，入眼是红袍曳曳，往上看，是一张凛若冰霜的脸。风急促掠过，玄云密布，天地共鸣，似是在酝酿一场暴雨。
沈奚年从怀里掏出一荷包，轻轻抚摸着，说道：“既如此，你还不回来了吗？”他看向灵牌，笑谑道，“再不然，我可就把它烧了！”
惊雷而过，彻底拉开一场倾盆大雨，空气沉闷粘稠，沈奚年无处可躲，横眼瞪着站在屏障下的赤重命。
他浑身湿透，衣物单薄，禁不住打个寒颤。跑到一屋檐下，沈奚年苦恼地拧着衣袍，心里嘟囔，这从县里借的新衣裳该如何去还。他打个喷嚏，祈求地看向神。
热风重重刮过，沈奚年全身变得干爽，他像只红狐般眯起眼睛笑，“谢啦。”
赤重命陪他看雨，雨滴稀稀落落，忽而变得缠绵悱恻。他听见沈奚年说起自己母亲，儿时惊鸿一瞥，现如今依旧记忆如新，“那时候也突然下起了雨，整个天都黑了，那些打我的人躲雨去了，豆大的雨像石子一样落下，嘿，落我身上却不疼。我就看见呐，轿子起，帘子落，里面的人露出半张脸……”他摸摸自己的脸，笑道，“我很像她。”
赤重命目光轻柔，掠过他眉眼：“你也很像你父亲。”沈奚年好奇看去：“我父亲是个怎样的人？”赤重命回忆一下，幽幽吐出两字：“妖孽。”是了，沈奚年也是个妖孽，他听出里面的怨念，猎猎冷风中裹紧衣裳。
又是初九，赤重命垂眸微笑。沈奚年带着野果，双手合十，虔诚跪下：“愿，阿簪魂魄入轮回。”他睁眼，掀起眼皮，与神对视，悄声道，“求您。”头重重叩下。他起身，把果篮放到供台，有些眷恋地拂过去，微微一笑。
赤重命捏起金色羽毛，撑着脑袋转悠看。“又馋我的茶了？”赤重命收好，望去，有些刻薄道：“几日不见，你又老了几分。”阿榣不在意笑笑，幽魂跟在后面飘来，赤重命挑眉，她已经有半实之象。
“哟，知道不白喝了？”阿榣擦擦果子，啃了一口，酸到掉牙。赤重命收回摇头，“浪费。”阿榣磨牙轻哼，“也就你喜欢这酸什子物。”
阿榣玩着手腕红线，一扯一扯，另一头动作跟着一顿一顿，赤重命看着洒落的茶水，自己动手沏了一壶。
“无深怨境？”阿榣放下碗，蹙眉道，“并无异样。”她挥手，鹿角晃了晃，石桌上出现一铜镜，道：“你自己看去吧。”赤重命轻睨一眼，肩头九瞳鸟眼冒红光，略微躁动。他齿唇生香，伸手安抚它，“你可要看好了，勿再叫凡人闯了去。”
“神又不能限制凡人自由，他们心境不稳，受到诱惑掉下，我又没办法。”她目光一滞，无奈道，“我尽力吧。”山鬼只会偏袒草木花灵，赤重命将铜镜收走，舔着牙齿，明目张胆地薅了一把叶子，开始烧水煮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