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冷风细雨,天还未亮洛园的人比过年还要忙,个个精神抖数,干劲十足,只有一人还躺床上睡得香熟。
朝食过后,洛园门前停了一辆马车,一妇人撑着伞站在门口,身着细葛布灰褐长褙子,下裳着米白三裥裙,发髻上一支梅花银簪,眉如新月,身姿婉约。
边上站着一个女使轻叩门环三下,张伯闻声而至,见来人连忙迎进屋。
“三娘子来了,快请进!”
“张叔,昨日听香慧说及儿去了铺子,现在可在家?”
声音如同她人一样淡雅素净,此人正是洛时及的小姑叫洛知,排行老三,大家都叫三娘子。
姑父叫严亦行,是临安州府军监从六品通判,两儿一女,小女儿现只有五岁。
“在的。”
此时洛时及才刚起,香慧给他梳头,他看着铜镜中自己熟悉的脸,他不是魂穿,是整个人穿来了,但他在这里又有身份,所以很是不解。
他十九岁时,身体确实不怎么好,现在镜中的自己因生病脸庞消瘦,眼眶微陷。
少年稚气的脸与眉宇间透露出的稳重,让人难以形容又很是吸引人。许是饱睡了一觉,眼睛明亮有神,脸色带些红润,比生病那时好看不少。
莹月快步爬上二楼:“郎君,三娘子来了!”
洛时及没感到惊讶,三娘子与他父亲姐弟感情甚好,对侄子如半个儿子一样看待,没少担忧洛时及,隔三差五的就来看看。刚穿来生病那几日都在身边照顾他,昨日又送去糖果,猜到会来。
“小姑。”
洛时及略带些亲近唤了一声,他是喜欢这个小姑的。
三娘子见少年脸色红润,精神饱满,面露喜色,上步前来握着他双手。
“瞧着比前几日好了不少。”
“让小姑挂念,这几日恢复得不错。”
“可不能大意,铺子里的事吩咐他们去做就好。”三娘子语气变严肃了。
“小姑放心,昨日也是他们在忙活,我在铺子里坐着不累,您尝了糖觉得如何?”
三娘子这才又笑道:“好吃,你姑父和江儿、齐儿尝了都说好,尤其初儿可喜欢了,今早出门还闹着要来看你,那是惦记着你的糖了。”
“怎没带初儿过来,今日王嬷嬷他们又在做新的糖,可有她吃的。”
洛时及记忆里知道这个初儿活泼可爱,挺喜欢他这个哥哥。
“上元节玩闹吹风受了凉,如今虽已好,还不便出门。”
这时莹月拿着食盒进来,三娘子便拉他来到餐桌坐下,又让女使把点心拿出来。
“赶紧先吃饭,近日元香斋出了新糕点——蝴蝶酥,说是在京城大受欢迎,味道甚好。”
餐桌上摆着豆腐包、酥油饼、米馃,一碗鸡肉米粥,洛时及确实很饿,全都吃光还吃了两片蝴蝶酥,跟记忆中的味道一样好吃。
三娘子看到洛时及能吃能睡,稍稍放了心。
“小姑,江哥可在家?我有一件事想让江哥帮忙。”
“后日回来,可是什么要紧事?”
“也不急,我先说与小姑听也是一样的。”
洛时及把昨晚画的另一张图纸拿出来,详细为她讲解。
“江哥熟知的作坊比较多,想让他帮我寻下哪家作坊能做出这个罐头瓶,瓶子上有橘子图案,瓷瓶口的螺纹和铁盖的螺纹相互扣合紧密,不漏水,在锅里久煮铁盖也不会松。”
“你这图纸写的清楚明白,老大回来了我与他说道就能看懂,你放心定叫他给你做好了送来。”
三娘子稍坐了一会儿,随后去厨房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只是又叮嘱了一番让他好生养病,心里还惦记着家里的严初,便回了家。
洛时及站在门口,目送马车渐行渐远,直至转角难觅其踪,准备转身回屋,忽见小淮河对面五六辆马车有序驶来,在吴山西巷最东边的大宅子“平府”停下。
洛时及好奇看了几眼,转身进屋来到厨房,吴婶他们正在做姜汁软糖,到了最后关键步骤。
他未过多指导,自我成就感能激发他们的潜力和热情,以后还会有更多的新品,也希望他们能结合这些方子有所创新。
平府门口。
“可算到了,坐了十多天马车,我这骨头都要散架了。”
马车缓缓停下,一男子走下马车,面有疲色却兴致高昂,此人是平长屿,字子洲。
“三哥,明日我们去游西湖吧?”平子洲道。
“喵,喵呜~”
“我明日要去府学,你自行游玩。”车里下来另一灰袍男子,轻抚怀中黑猫,步入宅中。
“哎,别走这么快啊,那后日也行,再过几日开学,你更没时间啦!”
灰袍男子只留了一个背影给他。
“好吧,天气冷去游西湖确实不妥,我先去瞧瞧临安城里有什么好玩的,回来与你说。”平子洲自言自语。
管家有条不紊地安排仆从卸运行李。
“这箱是三爷的史书典籍,那箱是四爷珍藏的书册,切勿混淆!小心箱子内瓷器贵重物品,要轻抬轻放是万万损坏不得。”众仆从听了皆依其令小心行事,不敢有任何闪失。
洛园窗外,雨丝细密而轻柔,如烟似雾,雨水沿着屋檐滑落,发出细碎而连续的声响。
书房内,炭火不停,暖意融融。
洛时及心中暗自盘算如何在齐成务面前扮演昔日同窗好友,情谊深厚的角色。
齐成务,桐庐县人,性情豁达,与洛时及同岁。
此时看到洛时及面色虽已从病中的苍白渐渐恢复了些许血色,但仍带有几分憔悴,身形比年前看着更显消瘦,仿佛一阵轻风就能吹得动摇。
“时及,昨日我才到临安,今日上午处理完府学的报到事宜,方助教说你还未报到,没想到你是生病了。”齐成务关切道。
“多谢成务关心,好得差不多了。”
“你身子一向不好,切记不能太意。”
洛时及努力找话题:“记得你说过有一同乡也会来府学,没见他与你一起?”
“你说的是周砚南吧,他明日才能到。哦,对了!府学的事你还不知道吧,从京城来了一位律学博士,除了博闻强识,还听说他形貌瑰伟,美须豪眉。周砚南就是奔着这位平博士来府学的,你不是最喜欢看长得漂亮的人吗,明日一道过去瞧瞧?”
洛时及:“……”
长了胡子的夫子?那不就是个老头子,就算再漂亮那也还是个老头,能有啥看的,老男人没兴趣。
“成务,我打算先休学一年,今年的州试我没有准备好,决定不参加,明年省试更不提,想先休养好身体,再把家中事务料理清楚,才能安心读书。”
齐成务闻言惋惜:“唉!你都没准备好,我更是没希望。但你在家可不能放松学业,不然我可要超过你了。”
洛时及微微点头想结束这个话题:“你来的正好,最近我家糖铺出了新品,你这刁钻的嘴正好评评。”
“这个是姜吗,这是橘子皮,这能做成糖?”
齐成务捻起一根橘皮糖放入口中,皱着眉吃完,接着又吃了姜片糖。
“这个橘子皮有点苦味,姜片糖甜中带辣,不错。”
“这个姜汁软糖入口柔软有弹性,与姜片糖相比辣味少了些。”
“这个莫非是橘子做的?”齐成务指着碟中的橘色糖果。
洛时及点头示意,齐成务拿起一颗放在鼻间,闻到一股橘子的清甜香气,入口浓浓的橘子味充满整个口腔,眼神忽的一亮。
“这个深得我心!”糖在口里咬得“咔嚓咔嚓”响,意由未尽,又含了一颗。
“糖铺什么时候能买,我能天天吃。”
“就怕到时有人会说,府学有个叫齐成务的仪表堂堂,风流倜傥,只可惜牙齿被虫子驻了洞。”洛时及难得打趣。
“哈哈哈……那可不能只有我一个人长虫牙,我得可劲的让别人来你这里买糖。”
齐成务听到洛时及还能打趣他,也就放宽了心。转而聊起他在家乡过年的趣闻逸事,气氛逐渐活跃。
“我表弟邻居徐大爷,把腊月二十九当成了年三十,年夜饭都准备开吃了,在外面放鞭炮时,被我表弟看到,跟他说年三十是明天。嘿!你猜怎么着,徐大爷放下鞭炮,询问了几家知道是自己搞错日子,但还是接着放了鞭炮提早过了年,说他明年可以多活一天……”
齐成务讲着人世间寻常事,让初春的寒意都驱散了不少。
洛时及在一旁含笑倾听,偶尔插言,他看到如此鲜活的人,真实的感受又增加了一分。觉得齐成务这人也适合做朋友,角色扮演什么的也就不存在了。
洛时及在努力适应新环境,开始读这里的书,练这里的字。
洛家世辈为士大夫阶层,只是到其父辈这一支衰落。
士族注重的文化修养,诗、书、画、印相得益彰,学问,才情,思想,人品缺一不可。他从小所受教育自然离不开这些,写的楷书端正工整,不过因他年少,缺乏生活的历练,字有形无灵。
他也渐渐喜欢上了写毛笔字,喜欢研究每一个笔画的运笔,体会控笔的力量与方法,喜欢练字时全身心的投入,其间不得有半点浮躁,得踏踏实实的练,与他想要踏踏实实的生活一样。
有“功底”所在,他练字还算顺手,只是字写得很大。
他会画漫画,但对水墨画一窍不通,也并不打算学。宋代的工笔画艺术达到巅峰,他隔三差五会练习白描,书画相通,也是对心静的磨砺。
一连下了好几日雨,洛园的一众仆从各安其位,各司其职。
洛时及在书房规划未来,他们在助他实现未来,相互成就。
他停下手中的笔望向窗外,竹子被雨水洗刷后显得格外青翠欲滴,经历寒冬却依旧坚韧挺拔,不屈不挠。一阵微风吹来,带着雨后的清新,让人心旷神怡。
洛时及闭上双眼,心想这样的生活其实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