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执笔问朝 > 借风入局
    子时过后,雪夜将歇。

    枢密府灯火渐灭,一纸调文静静流入实录馆,不起涟漪。

    初抵京时,乔知遥自寻了城中一家南市客栈,日租而住,未留真名。当晚递出调文后,她照常回去歇息,并未多等,也未指望有人可立刻给出回应。

    次日清晨,店家却神色微异,递上一纸封简与一把铜钥,说是有人留物交她。

    封简无落款,纸中却绘有一幅旧巷院落图,只留四字:“可暂借住。”乔知遥去了,门未上锁,屋中炭火新添,扫帚靠墙,榻上净褥新衾,像是早有准备。

    乔知遥没有多问。但她心中有数。那院钥来得太巧。

    她来雍都一事,知情者寥寥。母亲远在南地,只能给她卢氏门生的身份,给不了调卷之权,也给不了一间栖身之所。父亲昔日朝中旧识多已避祸,自不会有人为她暗中筹谋。

    顾之晏……昨日才是第一次正式相见。他虽接了文,却冷得很。她能感受到,他不是会为人安排后路的人。

    剩下的,就只剩一个人了。

    礼部旧属,现典仪司副使,旧年曾受乔昶亲笔荐引。调文能落地,院门能为她开,这人若说与此事无关,乔知遥不信。

    那人便是——

    冯子望。

    冯子望此人,不轻易表态,不轻易承诺,也从不与人明说。但他擅权久矣,最善于不动声色地看一人,愿不愿走下这步路。

    他借给她这间屋子,不是出于怜悯。只是给出一道应势的机会,看她敢不敢接。

    乔知遥接了那间屋子,如同当时接了他给的那一纸调文。那一夜之后,她再没有回过客栈。

    冯子望是礼部旧属,乔昶当年在礼署设阁时,他便在案下做属吏,主事三年。外人皆称他温厚可靠,礼法周正。

    乔昶对他极为器重,曾三次举荐其升调“礼中录副掌”“礼仪格式副审”之职,最终坐定典仪司副使,专理礼制副卷、诰录格式、实录之章。

    案发之后,旧日属员多避祸远避,唯独冯子望未言,不表态也不请调。他既未站队,也从不否认与乔昶一系有旧。

    因此三年后,乔知遥寻他,只说想调一纸副卷,入实录馆,只求存照。

    乔知遥记得那一夜去见冯子望,是在雪落前夕。

    她身着氅衣、覆青纱,立于礼部后署的偏院门廊下,路灯未挑,署廊深静,几乎无人行走。

    乔知遥特意绕过正堂,从典仪司后院的小径入院。这里平日只用来存放制式礼器与样式副录,少有人至,更便于说话。

    冯子望并未让她久等,不过一柱香,便有内吏将她引入一间侧厅。

    厅中窗纸封死,仅一点灯光映着几卷文册与一方温茶。桌后之人着文吏常服,衣襟素净。

    冯子望见乔知遥进来,微笑欠身:“乔姑娘久候。”

    “冯大人。”乔知遥行礼,声音微哑,风寒入骨,语气却很稳。

    冯子望亲自倒了盏茶,茶未递出,只落于她面前几寸的案几上。他未请她坐,也未说不让坐。乔知遥便明白了,这不是款待,也不是对话。这是一场小心控制的“观察”。

    她不等他开口,便自取了那盏茶,轻声道:“今日冒昧求见,是为一纸能入实录馆的调文。”

    冯子望挑眉,似笑非笑地道:“乔姑娘不是官籍之人,也不在礼署之列。想入实录馆,要么是旧属文目要补档,要么……是要查案。”

    乔知遥抬眼与他对视,语气极缓:“不是翻案。只是求副卷一纸,调入实录,不求公审,不求定责,只求留下。”

    “留下?”

    “是。”乔知遥顿了顿,“我知案已封,旧属抽身,亲人避祸,我母亲尚在南地,案中未列其名。若我再不记一笔,日后怕再无人能对。”

    冯子望不语,只轻轻转动手边的笔筒。灯下他眉目沉静,像是听进去了,又像根本无意回应。

    乔知遥等了片刻,再开口:“我愿以卢氏门生之名,协修春册礼注,旁读所涉西防银账文目。身份不显,亦无权调文,求冯大人施一纸调令,由我以‘礼册附修’名义入实录档。”

    冯子望盯着她,眼中神色终于微动。

    “你求的是调文,不是活路?”

    “是调文。”

    冯子望低笑一声:“调文入了实录,纸上不写你名,可咱们都知道是谁动的笔。将来若有变故,问起这卷调文,可没人会去找甚么卢氏门生。”

    “我知。”

    “那你便要知,一旦调入,便不能撤回。”

    乔知遥轻声应道:“正因不能撤,我才要亲自递。”

    一时间屋中极静。

    半晌,冯子望才起身,唤人拿来纸册、墨条,亲自摊卷落笔。他写得极慢,字字工整,封面落下“调令申请”四字。

    他未署名,只在卷尾压了一个空印,道:“此卷,你自己送去枢密。”

    乔知遥接过纸页,手指微冷,却未抖。

    他未答应,也未拒绝,只是丢出一道势线,看她敢不敢承接。

    她敢。

    乔知遥知这就是冯子望的手段:不出力,不承担,但给路径,落定之后也能退得干净。

    临出门前,乔知遥忽听冯子望在身后淡淡一句:

    “你这一子落得急,我不劝。但也不送。”

    乔知遥转身行礼,道:“知遥不求送,只求能落。”

    风拂过灯檐,厅中光微晃。

    乔知遥独自立于礼部后署的偏廊之下,袖中藏着一页请调副卷的纸草案。

    她没有官身,也没有凭依。她只是凭这封调文想试一试,看是否有一个人,敢在大局封卷之前,留下她为父所求的那一纸余痕。

    那时没有人回她,没有人接她,也没有人承诺会将那纸副卷送入实录。

    而后她跪过三炷香,立过一夜雪,直到子夜过后,顾之晏将那副卷收去。

    她不知那一步是否算数,只知那卷一旦入档,她便不再是局外人。没有人宣告她被接纳,也没有人拦她离开。她就这样,被“默认”存在在了下一日的名册里。

    翌日,宫中春册动议正式开启。

    那一日,雍都风和,天未放晴。

    乔知遥踏入枢密府侧署的时候,穿着再寻常不过的一件灰蓝布衫,氅衣干净却洗旧,手中未提一物,唯在袖口处缝了几针家中旧纹。

    她没有身份,也没有官籍,前一日还是流放名册上的女眷,如今却凭一纸来历不明的副卷,被编入“礼册重修”名下,来实录馆协修。

    无人来引她,也无人来等她。

    乔知遥站在实录馆阶前,敲门时指节尚有冻痕。半晌,门开了半寸,一名司吏探头出来,眉目不耐:“你是——?”

    她微躬身:“乔知遥,来听调礼册。”

    那司吏一愣,眼中露出几分迟疑,又像是听说过这个名字。片刻后,他往里一招手,不情不愿地道:

    “进来吧,冯大人等你多时了。”

    实录馆不设主堂,皆是档卷偏阁。

    冷廊回折,两侧立柜高及梁柱,纸尘微浮。乔知遥跟着司吏穿过两道门檐,绕过东廊,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司吏只在垂花门前敷衍一礼,便匆匆退去,将她留在月白灯影里。

    案前,果然有人在等。

    冯子望正坐在一张黄梨木卷案后,穿着新绢常服,案前茶未温,手中翻着一册礼注。

    每年春秋两册大修,礼部需向实录馆移送部分“礼注副卷”“诰敕副本”“典仪册页”入档,其格式须经馆方与礼部联合复核。典仪司副使,便是这道签押的最终一环。

    过去此类签验多由属吏代办,今年却不知为何由冯子望亲来,一坐便是数日。名曰格式核定,实则谁也不知,他是为这册而来,还是为人而来。

    冯子望翻着礼注,手指轻敲书脊,听见脚步,抬头看她,笑意温温:

    “这便是乔姑娘?果然是乔尚书的女儿,一看就是从小读书的,眼神不一样。”

    昨夜递钥与简的事,他只字未提,如今亦装作初见——官样微笑、温声缓气,连称呼都挑了个最合礼的“姑娘”。

    乔知遥垂眸行礼:“冯大人。”语调平静,却带一点刻意的生分,他既要装无涉,她便顺着装。

    “别大人大人的,”冯子望放下册子,笑意如常:“你入的是‘协修名册’,照例该叫我一声‘冯先生’。协修名册已挂,你暂列礼册附修。规矩你都知道,我便不多言。乔尚书一案已封,你若真想替他留下什么,就在这册里好好抄录。至于再往前一步——”?

    他又笑了笑,语气平缓,目光却像一柄蒙着纱的钝刀,“不必了。”

    话落,馆中只余纸香与灯火声。

    乔知遥心口微沉,却未露声色。冯子望在撕去所有旧情面,昨夜钥简是他递的,如今却要她把“恩情”当作空气自己咽下。

    很好,乔知遥暗想,冯子望想要一局看戏,她便给他一局看戏。

    她抬手,接过他递来的卷册副本。指腹触到纸角,尚带昨夜新墨未散的微凉。

    “修册而已,”她低声道,“我谨记‘照例’二字,不敢逾矩。”

    说完,微微致意,自行落座。

    冯子望看着乔知遥背影,笑意更深,却不再言语;乔知遥则低头铺纸,袖口旧线在灯下微闪,针脚细密,像藏在灰布里的一束雪光。

    两个人,一个落座抄卷,一个翻案注脚,谁也不提之前半点旧情。可乔知遥心里明白:今日这桌前的沉默,才是真正的第二步——她要在这册中读出当年西防银账的破绽,要把那枚父亲批过的章,哪怕只剩一个字的痕,也留进实录之内。

    第一子已落进棋盘,第二子正在静静布局。

    风过纸案,乔知遥看见桌上那一纸新列文目中,正有一行空缺的副卷编号。那正是她所请之卷的位置。

    她目光掠过那一行,眼神未变,心却沉了半寸。调文确实被接了,编号写得清清楚楚,附于“礼册西防附录”之下。但那行“调阅人”处,却依旧空白。

    无名。

    她知道,这是在“默认”她的存在。不是驳回,也不是认领。只是被放进来、被安排着坐下,像一枚在棋盘边缘等着应局的棋子,四面皆空。

    乔知遥心中却没有慌。

    她知道,很多执棋人就是从这样的空位开始的。真正危险的从来不是被安排太少,而是被看得太紧。

    她不是第一天知道自己身份尴尬。她是被从流放名册里拉出来、又未列官籍挂档的人。既非女官,亦非太学弟子,却能入实录案前坐下,这在朝中是再罕见不过的例外。

    她坐定时,案后几名同在协修之人正翻阅副卷,见她落座,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她就是那乔家姑娘?”

    “听说是……流放令下来后又被接回的。”

    “不是说她递过一纸副文,被……那位接了?”

    “她算哪路的?太学也没她名。”

    “卢氏门下。挂了个‘旁修’的名头。”

    说话的人刻意压低了声,但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传入她耳中。

    乔知遥没有抬头,也没有动笔。

    她只是缓缓将案前那一页编号卷目转过一寸,指腹掠过那空白的“调阅人”一栏,神情平静得如同未闻。

    她心中并不惊讶。她知道,自己此刻坐在这张桌前,就像一道悬而未决的案牍,横陈在众目睽睽之下。谁都无法否认她的存在,却也没有人愿意承认她的位置。

    乔知遥坐在那里,像坐在一张尚未成局的图纸之上。四方寂静,无人点名。

    但她不急。

    她坐得越稳,那些低语就会越轻。

    她在等下一页纸翻过去的声音。那一页之后,才是她真正要读的东西。

    卷上字迹极新,墨香未散,字缝间仍留些微干笔斜印,显然是昨夜新录。乔知遥指腹掠过那行编号时,指尖传来微微的凉。

    这纸调文,果真入了实录。她想。那一夜作下的决意,如今已在档册之中有迹可循。

    不署名、不公示,却确确实实地,成为了实录馆内不被署名、不见光的隐秘存在。

    乔知遥看着那纸调文编号,心底不可避免地浮现出昨夜那个人影。

    顾之晏虽未写下他的名字,也也未多说一个字。但她知道,是他将她的调文送进了实录馆。

    枢密府的副卷,不会落在别人手中。

    她一向不轻易评判人,但顾之晏……从那夜至今,她反复想过他接那纸文的理由。

    他不属于任何派系,不归储局,不附外党,在朝中素来冷淡疏离。她原以为,这样的人最不可能为她动手。

    可他接了。

    不是因为怜悯——他眼里没有那种情绪。也不是想利用她——她此刻尚无可用之处。

    那顾之晏为何愿意抛出这步棋?

    乔知遥思忖着:是因为看出了那纸调文后的意义?是觉得她走的这局子可以走下去?还是……只是想看看,她接下来会不会再走第二步?

    乔知遥指腹缓缓掠过那副卷编号,心中一丝悄然的锋意微微挑起。

    很好。

    她会走第二步。

    哪怕调阅人是空白,哪怕她坐得不名不分,她也会让那一纸文卷落到该落的地方。

    她要在这座实录馆里翻出她父亲所签的银账字迹,要在礼册比对里找到那枚银章下残留的旧印。

    哪怕所有人都当她是空白,她也会从这空白中,一点一点,写回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