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齐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对面低头摇扇的典客和眼观鼻鼻观心的奉常,转头时依旧微微笑道:“蹇大人如此力荐他,后面我一定要见见,只是大人国之砥柱,休说什么解职的话,大人经年担着廷尉一职,德隆望重,丞相一职经年空缺,我想除了大人之外,无人能担当得起这个职位”
似在意料之中,蹇宗尚并未惊讶
娄桥山适时开口,劝道:“姜大夫所言极是,丞相辅国,倘若大人退让,便没人能将桓襄侯镇住的局面安定下来,前方的仗就会越吃力,所以您任丞相统领百官是救国,至于犀州牧,既是大人考量,又是贺兰元帅的良人,还是早早调入芮都,等王孙登基,早日任用为好
在听到“良人”二字时,姜齐的心中萌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仿佛这些人嘴里夸耀的人,并配不上那位前线的元帅
对于这样的人能够因为贺兰郸而被朱笔一点、鸡犬升天,姜齐莫名有些不甘
不是为自己
不是为自己
不是为自己……
他微微侧脸,瞥到那抹浓绿
是了
他的不甘当然是为公
“廷尉大人,来日王孙登基,内史的位置空出,以衎可以擢升上来,任治粟内史助大人主政,大人觉得呢?”
燕以衎并没有想着要“三辞三让”,他十分真诚地看着蹇宗尚,期望得到他的认可
那个位置的人从来吝啬夸赞之语,可也会因为从来风云诡谲和虚情假意的日常中,闯入了一个诚挚的人而有所触动
“以衎在永泰年间鸿渐于干,我早就有所耳闻,后来他在永宁年间不受重用,又因为不结党而被排挤出芮都,倘若不是被调到大公子手下,好好的人才就被蹉跎了,从庙堂之高到江湖之远,簿籍底账他都了然于胸,治粟内史掌天下财税,他当之无愧”
燕以衎不好意思地哈哈笑着,两根小胡子都翘上了天,开口说道:“没有没有,今后我定当尽心竭力,辅佐小殿下,襄助宗尚大人”
明明一路摸爬滚打到两千石的厚禄高官,却依旧这副憨样,姜齐低头浅笑
燕以衎越发不好意思,搜肠刮肚地想找个由头,好忽视姜齐犹如实质的目光
“我想起前几日听闻侯爷提起少府,这一职位还是由关大人担任吗?”
燕以衎说的人姜齐知道
少府关扉
一个……人如其名的人
他被孝端侯雍凛举荐,自入朝为官便是少府,而几十年过去,纵使几度罢黜重启,也从来无旁人登上那个位置
蹇宗尚并未开口,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奉常桥山
娄桥山在心中将可用的人筛了个边,却面露难色地摇摇头
“关扉这么多年来无功无过,换个人上去,未必有他做得好,当初沐家的那位少府把这门槛抬的太高,除非把少府现在的职权再分出来些,否则恐怕无人能胜任,光是那攀枝花市的事务便难倒了一众人”
典客余晖摇扇的速度都慢了许多,不解问道:“不是说现在花市各段基本还能运转么?难道换个人就不行了?”
燕以衎所在的内史署与少府署常常有往来,对此有所耳闻,解释道:“半死不活罢了,比起当年少府冕手底下的花市,现在顶多是让她当年修出来的路不废弃罢了”
姜齐的眸底闪过一丝光亮,抬头道:“我有一人可荐给大人,之前南疆道的花市就是他在理,大人不妨将少府职权消减之后让这人来理花市相关事宜,关扉是孝端举荐,不好太过悖逆那位侯爷的面子,便可将关扉平调太仆,替了现在的二公子党人”
蹇宗尚见他神安气定,便问道:“何人?”
“程秦”,燕以衎微微睁大眼睛,抢着说道:“当时我在成都和他一个屋子里算账,有我珠玉在前,他是比不过的,但是比起其他的歪瓜裂枣来说他真是一个打算盘的奇才”
蹇宗尚没听说过,看向了奉常
奉常桥山号称百事通,人缘往来他无不知晓,听罢在嘴中咂摸了两遍这人的名字,却丝毫没什么印象,只能心虚探了一眼蹇宗尚,问道:“此人何在?”
姜齐答道:“他今日不在,这事也不急”,姜齐心中的勾勾画画这下全部达成,便放松地朝蹇宗尚说道:“等过两人我让他去您的府上拜访大人,大人也别忘了让令郎来这边见见小殿下,另外,朗中令和卫尉侯爷应该有安排,其余的诸事还劳烦大人费心”
蹇宗尚应了声“不负重托”,突然想起自己的“党魁”好像没安排,便问道:“姜大夫呢?三公之中,御史大夫年迈,即将致仕,大夫不嫌,可监察百官?”
姜齐又像是平时一样,眼角含笑地轻描淡写,将自己从分赃中默默摘了出来
“我不做官,有侯爷养着我”
蹇宗尚多年涵养让他并未反应过大,倒是那两位眼角一抽,偏偏姜齐的神色坦然,他们只能喉间一噎,默契又各自心绪复杂地点了点头,独自消化着“冷面侯爷在外勤勤恳恳打仗,领了俸禄回去养一只虽貌美但实在精壮的狐狸”这一诡异画面,随便和姜齐答了几句话便着急忙慌地找借口跑了
燕以衎看着奉常甚至钻进了典客马车,蹇宗尚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也并未做声,只打了个招呼匆匆离去
那两辆马车跑得极快,燕以衎又转头看着姜齐,虔诚问道:“为什么感觉他们看你的眼神似乎很古怪?”
没听到姜齐的回答,他的目光便在两者之间游移数次,终于把姜齐看得不耐烦了
“你也走!再不回去家里的猫就不认你了”
好恶毒的诅咒
燕以衎骑上马就狂奔起来
耳边清净后,姜齐回到府中,立刻抱着被子钻进毛茸茸的躺椅,晒在太阳之下,开开心心的打算睡个回笼觉,可是一闭上眼睛就想到一个要命的问题
祭酒不收权烜怎么办
在姜齐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祭酒府门前洒扫庭院的下人看见门口停了辆马车,擦了擦抽迎了上去,只见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掀开了帘子,阳光也为其踱上一层颜色
风忽然停了呼啸,冰凌锥下的水滴迟迟不肯落下
还未等看清上面一些破碎的伤疤,那人便弯腰走了下来
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北风卷起,扑上他墨紫色的貂氅,银线回纹流转间,恍若星河倾泻在夜幕中,将那人天生的雍容华贵上更添了几份典雅
“侯爷”
钟抑引着权烜穿过九曲回廊时,积雪正从虬结的红梅枝头簌簌而落,满树朱砂映雪,梅绽冷香,鹤氅上落红成阵
权烜初见祭酒,他便是在这幅画中,画中的人仙风道骨,即使是在家中仍旧衣冠端庄
小孩看他看呆了,他也轻轻地笑笑,从画中走了出来,递给权烜一盏甜羹
“夫子”
权烜瞧着从来都目中无人的桓襄侯惊也会有这样谦卑恭敬的时候,一时之间有些怅然,而沈斋南似早已习惯,牵过了他布满刀痕的手,玉扳指滑过狰狞的旧疤,在虎口处久久流连。
“之前拉着你的手学琴,总觉得手小得握不住”苍白的唇忽然勾起笑纹,“如今能开得三石弓,连茧却厚得硌人,再让我手把手教你,却找不到一处能抓的地方了”
钟抑像是被勾起了久远的回忆,轻轻的笑了
那是权烜第一次看见他笑
那一瞬间的阳光倾泻在钟抑的鼻梁上,为一半脸庞扫上阴影,光随着风起,攀住风中摇曳的金丝流苏,逐渐蜿蜒冠上,藏进那块黑色的宝石,又映射出五彩斑斓,投映在那双惯看生死的眼睛里,竟显出几分少年稚气,明眸中掠影浮光,眼尾弯弯
其实那个乾国百年未遇的寒冬,也并不是特别冷
钟抑扶着夫子就坐,他并没有拐弯抹角,直接就摁着权烜跪下道:“夫子容禀,钟抑今日来,是带王孙拜师的”
权烜记着姜齐昨夜的嘱托,于是真诚地用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得哀求着仙人,似是要将心翻出来给他
夫子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问钟抑
“你会杀他吗”
权烜不懂为什么话题突然转的如此急促,听见杀人便脸色一白,突然想起了那日在长安宫的争执,以为夫子不收自己,这大冰块就会嫌丢人把自己和姜卿一同杀掉,此时没听到钟抑的回应便越想越慌,不顾什么“喜怒不形于色”,满脑子净是之前姜齐的嘱托,在大袖的遮掩下狠狠得掐了一把自己的腿,登时眼中起了薄雾,膝行到沈斋南身前,甚至挤出了几滴眼泪,糯声求道:“夫子”
哭着脸皱巴到一起,楚楚可怜得模样似是故人,于是沈斋居找人拿来手巾为他擦干净脸
“小殿下不哭,臣收下你”
转头对还跪在那里的人说道:“起来吧,只是我求你,留他一命”
钟抑并没有解释什么,只是垂着眼,让人看不清神色,低声拱手行礼
两人回到了将军府,钟抑兀自从马车上,走进门后转身看见了从被子里钻出来一颗头的姜齐
“姜卿!”
或许是方才太过惊心动魄,权烜第一次在外面展露笑颜,欢乐地跑过来
“我拜过师了,过几日行礼式”
姜齐抱住他,装作惊讶道:“是吗!那你谢谢你亚父了吗?他带你去拜师的嗷!”
钟抑唇线抿得很直,并没有看姜齐,他进屋中似乎拿了个东西出来,牵过小厮给递的缰绳便要出门
权烜也只是静静盯着他,并没有搭话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姜齐只能自己问道:“你去哪?”
钟抑并没有转身,只是微微侧着脸,冷冷道:“你若是拿不出那道遗诏就去找大公子亲自要一份”
姜齐撇嘴,背对着他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当然写好了
只是正在做旧,不方便现在拿出来罢了
权烜见他舒坦,便也要躺在这晒太阳,姜齐嘴上嫌弃着“得亏这摇椅大些”,身体却很诚实地给他让了一小片地方,权烜脱了靴子便钻进他怀里,毛毛垫子被姜齐暖得温温的,他抱着姜齐的腰,姜齐也伸手揽住他,一大一小就这样窝在被子里晒太阳
正被烤得昏昏欲睡时,权烜却爬到他身上,姜齐便调整了下姿势,让他坐在自己肚子上,但是被子掀开后冷风灌进来却有些冷,于是姜齐又把权烜摁倒,让他趴在自己肩膀上
权烜今日实在是有些高兴过头了,抬头笑着用手指轻轻的戳着这人长长的睫毛,把姜齐最后一点睡意也给戳没了
姜齐佯装发怒,一边哑着嗓子喊,一边翻过身来将权烜压在身下,吸着他光洁的小脸蛋,权烜只惊得又笑又叫,姜齐罚够了,便又让他蜷在自己怀里,享受着这难得的安宁时光
“姜卿”,权烜从被子里探出脑袋,说道:“今日夫子问了他一个奇怪的问题”
姜齐睁开眼,问道:“什么?”
权烜说道:“夫子说‘你会杀了他吗’,还说‘留他一条命’”
姜齐道:“侯爷怎么说?”
权烜道:“他没有说话,只是行了礼”
姜齐的眼底似是冰川融化,心中骤然澄澈
他笑了起来
权烜不解,问道:“姜卿,怎么了?”
姜齐道:“我笑你亚父要暗地里‘投敌’了”
权烜有些震惊地重复道:“投敌?投向熵国吗?”
姜齐点点他的小鼻子,道:“投向你啊!”
权烜愣住了,不知要喜还是忧,他并不想追问下去,只生硬地转口问道:“为什么要换师呢?我以前的夫子不在我身边了吗?”
之前乾王为了制衡朝局,并没有让祭酒来作权烜的夫子,姜齐还沉浸在喜悦中,并没有多解释,只随口道:“以后那些夫子会辅助你今日拜的夫子,他们都还会在你身边,不光是他们,我还给你找了几个侍读陪着你”
权烜眼中亮起来,问道:“在哪?”
姜齐眼珠一转,带权烜向后院走去,貌似无意地路过程恩和程秦的院子,又“恰好”等到了程秦
“程秦,今日侯爷带他去拜学宫祭酒为师,夫子已经答应,今后让程恩做他的伴读,你意下如何?”
程秦颔首称是
“还有”,姜齐继续说道:“你之前在南疆道理花市的事务十分不错,我已将你荐给廷尉宗尚,你近几日便抽空去拜访他,他不会为难你,等少府一职空出来,你就准备一下,走马上任”
程秦一愣,不喜不怒,只拱手道:“多谢姜大人”
姜齐微笑道:“不必多礼,过几日月祭上,小殿下会拜侯爷为亚父,这几日以衎他们都在准备着,你若是能腾出些时间来,也去帮帮他吧”
姜齐说完,牵着权烜便走了,转弯之后姜齐低头和权烜对视,两人眼中的笑溢了出来
“怎么样?开心吗!”
权烜矜持地点点头,姜齐摸摸他的小脑袋,边走边说道:“过两日还有一位侍读,只是我忘了问名字,你到时候自己问问吧,多交些友人,他们日后都能辅佐你”
程秦回到屋中后坐下,程恩给他倒了杯茶,水汽氤氲,他却并不忙着喝
这个结果,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吧
学宫祭酒一职向来是帝师,明面上的学生本应只有未来的储君,后来被老皇帝强塞了二公子,这也是为什么拥护二公子继位的大臣也很多的原因,将军为小殿下寻天下文人领袖做老师,就相当于将对方的一部分势力拉到己方来
认钟抑作亚父,这便更加明了了
既然二公子大势已去,不如趁此机会……
程秦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淡淡开口道:“今日侯爷带权烜去拜了帝师,想必他心中已经选定了他,让你去陪伴王孙读书也好,来日他登基,伴读就是其在朝堂的心腹,只是帝师座下,你切莫冒尖出头”
程恩点点头:“那我们还会同二公子打起来吗?”
程秦答道:“不会”,他举起茶杯,本欲再饮,却又想起姜齐提到的“少府”一职,不自觉的看向那七分像他母亲的眉目,突然面露嫌恶,狠狠将茶杯一搁转身出了门
程恩的眼睛被那一声震得一眯,只僵直着背站着,不知叔父又因为什么生了气,只是他早已习惯,因此也只是淡漠得拿着桌布擦干洒出来的茶水